那在御书房,她与镇国公江显道:“国公想不费一兵一卒打开朔北城门,不若挟我相要,我乃太子胞妹,将军发,皇兄与将军绝不会弃我于不顾,我有把握能劝降沈离征。” 可锦上比谁都清楚,沈离征,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沈离征。他她,疼她,可今这座城,他绝不会为了她而拱手相让。 其实在沈离征心里,情之上,永远还有别的很多,君主、将士、百姓,还有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情可以牵住他,却无法绊倒他。 可她偏是他如此,他心若磐石,他无坚不摧,她的英雄,应当如此。 风雨之中,锦上轻轻阖上眼。 萧霈这才反应过来,沈离征他、他想杀的是他的子!萧霈愕然,不可置信地望向城门之上的男人,喊道:“沈将军竟无情至此,令萧某都汗颜啊!” 那厢,虞成朗回过神,他蓦地攥住沈离征的手腕,将箭头摁向别处。 他拽住沈离征的衣襟,冷声道:“你疯了?你想作甚?那是我妹妹,那是大雍的公主!谁给你的胆子!” 沈离征冷凝他一眼,重重拂开虞成朗的拳头。 他声寡淡的像个无情至极的人,道:“苍州是什么地方?那是距华都最后一道防线,倘若没能守住,殿下难道不知是什么后果?皇城都没了,哪来的大雍,哪来的公主,殿下清醒一点。” “你清醒,你最清醒,你他妈拿箭对自己的子,沈离征,谁都没你能耐!” 四目相瞪,沈离征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头,虞成朗则慢慢红了眼。 他怎么不知沈离征说的那些道理,但此时北齐有公主在手占了上风,若是不开城门,依萧霈那些肮脏的手段,便是死,阿锦也绝不会死得那么痛快。 北齐不是没在城门下杀过俘虏,手段之残忍,无人敢忘。 他杀了她,倒是痛快…… 虞成朗都明白,但他魔怔一般固执地摁住箭矢,“你别想动她,你别想……” 他喃喃自语,望向锦上,倏地怔住。 雨淋在她的发间,那支海棠金簪若隐若现。 虞成朗瞳孔仿佛没了焦距一般,耳侧一阵轰鸣。他缓缓松了箭矢,整个脸都沉了下来,只觉得舌尖都是苦的,指尖在石栏上抠出了血。 沈离征再举起长弓时,无人拦他。 雨愈下愈大,狂风大作,骤雨不歇,雨珠自他眼下缓缓淌过,眼尾的那一寸猩红,在电闪雷鸣间时隐时现,绷紧的手臂在隐隐发颤,箭头所指的方向,也在不断调整。 沈离征额角的青筋在不断跳动,他的小公主最怕疼了,平里多使一分力道,她都要哼哼唧唧,怪上他好半响。 他双目逐渐朦胧,她害怕吗,她在怪他吗…… 沈离征拉弓弦。 来个人拦他,随便谁都可以。他想。 时间一息、一息逝,所有人都凝望着沈离征手上的那支箭,然而太久了,久到骤雨成了暴雨,乌云沉沉,天黯淡。 北齐军开始躁动,人群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嗤笑,就连萧霈手中的剑刃都偏离了些距离,看,沈离征他下不了手。 锦上蓦然睁眼,攥紧了缰绳。她从前不会骑马,是着沈离征才学会了一些,起码再不会匍匐在马背上不敢前行。 只听一声嘶鸣,马儿忽然朝萧霈奔去。 她手无寸铁,但此举过于突然,萧霈惯防备往后退,不知是谁草木皆兵,放出了打破平衡的一箭。 江晏之目眦裂:“不!公主!” 刹那间,沈离征手里的长弓对准了萧霈的方向,直指他眉心,萧霈险险躲了过去。 主将放箭是开战的讯号,朔北军怒气与士气并存,城门缓缓而开,他们提刀冲了出去。 瞬息万变,令人猝不及防。 沈离征驾马狂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搐着发疼,他快疯了!他快疯了! 头颅滚在马蹄之下,剑刃淌着鲜血,沈离征杀红了眼。他勒马而下,有士兵替他挡住敌军的刀刃,他抱住奄奄一息的人。 沈离征喉间腥甜,捂住她口的源源不断淌出的血,“阿锦,阿锦。” 锦上蹙眉,睁眼看他。她抬手艰难地往发髻上摸了摸,将那支海棠金簪拿下,颤手递给他。 “听、听我说,江家通敌,华都受困,你们不会有兵马补给了,华都三城的储备军只认父皇和兵符,另、另外一半,在皇兄手里,这个,给他,他看到就明白了……” 沈离征微怔,这支簪子的海棠花芯,雕的是龙纹。 他蓦然看向她,忽然明白过来虞成朗方才为何收了手,若非出事,锦上不会戴着这支簪子出现于此,华都危矣,腹背受敌,虞成朗明白此时朔北丢不得。 而她,活着没法传递兵符,只有死了。北齐军不会为小公主收尸,朔北军却一定会。 “好,好,别说话,我带你回营。” 他想抱起她,却见怀里的人陡然蜷起身子,手轻轻搭在小腹上,身下有血缓缓淌出。 四周的厮杀声渐远,沈离征愣住。 小公主气息薄弱,埋首在他口,泪道:“沈离征,沈离征……” 她喃喃说:“疼,沈离征我好疼。” 沈离征痛苦地抱紧她。 那,城外的厮杀持续了整整六,炮火连天,尸横遍野,沈离征似鬼魅一般,提刀就砍,像一具没有痛也不知累的行尸走。 他心中波涛汹涌,似尘封已久的野兽,冷静地嘶吼。 直至烟停,北齐军暂时撤离,他站在腐烂里,却再也不想洗净双手回家了。 ===== 朔北一战持续了月余方歇。 这一个月里,沈离征依旧镇守朔北,拖住北齐。而虞成朗独自潜回华都,持节调令,领八万储备军解了皇城之困。 当初镇国公严封皇,将皇翻了个底朝天,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兵符这等要物一定藏在里某处,并未想到延诚帝竟会将此物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太子,另一半给小公主作嫁妆。 是以太子攻入时,江显尤为震惊,至死未瞑目。 但虞成朗并未久留,转而率领援军一路狂奔向北,解了朔北的燃眉之急。 此战大捷,然皇后与公主相继崩逝,无人呼。 小公主的遗体随军送回华都,一路抬回皇,将军府上下白绸缭绕,死寂无声。 沈离征回府,整座院子都空空。白公公奉上一盏茶,哑声道:“老奴这就命人备水。” “白康盛。”沈离征叫住他,淡淡道:“你回去吧。” 闻言,白公公扑腾一声跪下,他苍老的双眸落下泪,道:“公主走前命老奴守在将军府,老奴便一生都守在此处,哪也不去。老奴还要替公主照顾将军。” 沈离征没再说话,白公公这才缓慢退下。 太安静了。 沈离征坐了半响,起身去解间的鞶带,将长袍搭在了梨木架子上。 举止如常,一切都过于平静。 直至转身,“咚”地一下,长靴踢到了个小匣子。 沈离征稍顿,俯身将藏在架子下的匣子捡起,漫不经心地揭开瞥了眼,书信,厚厚一叠。 他呼微滞,是锦上的字迹。 ——近来厨娘做的膳食愈发不合胃口,里送来的芙蓉糕也不如往酥甜了,兴许是夫君不在,阿锦胃口都不好了呢。沈离征,何时归? ——时至,天依旧有些凉。前阵子染了风寒,莺将我摁在榻上躺了两,说我若不听话,待你回府后便同你告状,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 ——夜里惊醒,梦见夫君浑身是血,半宿未眠,想要夫君抱抱。 ——沈离征,你再不回府我就生气了!能不能不打战,能不能不去了,我去求父皇,父皇疼我,定会免你征战,你陪陪我好不好。 ——许久未见来信,夫君可还安好?阿锦很是挂念夫君,若是一切安好,可否书信一封告之。沈离征,我想你。 ——今去赴了昌平侯夫人小女的百宴,沈离征,我也想要个孩子,如此你出征后,我便不会太惦念你了。你说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沈离征、沈离征、沈离征…… 那些信纸里,是她百无聊赖之下,写他的名字。 沈离征喉间发涩,心口顿疼,掩面而泣。 其实,他从未善待过她。 从未。 ===== 四月廿六,公主下葬。 公主虽已出嫁,但延诚帝不舍女,特依大雍最高礼制,于太和殿举行葬礼,棺椁停放七,法师诵经,朝臣、宗妇皆衣白单衣,妃嫔、人夜哀哭。 如此七后,司礼监便要抬棺下葬。 然翌清晨,太监推门入殿,正命人抬棺时,却发觉公主遗体凭空消失了,几人腿脚一软,仿佛脑袋已滚落至脚边,吓得个个面苍白。 太监道:“殿、殿下,奴才这便命人封锁皇,搜寻公主遗体!” 虞成朗冷脸扫视一圈,沉声道:“不必了。” 说罢,他阔步往安华门走,率着一行侍卫,着怒火去往将军府。 然却扑了个空,白公公支支吾吾,最后叹气道:“将军去了落霞山。” 于是虞成朗掉马一路奔至落霞山庄。 山庄里里外外皆有守卫看护,一见太子率人要硬闯,个个人墙一般拦在跟前。 虞成朗气得怒笑:“沈离征是要造反吗!” 为首之人拱手道:“将军绝无此意,将军吩咐,太子若是要入内,请自便,但其余人……” 虞成朗冷凝他一眼,阔步入内。 守卫将其引至冰窖前,俯首道:“殿下,将军在里头。” 落霞山乃避暑圣地,山庄底下有一处万年寒窑,单是一脚踏入,那寒气便直往脚心里钻。 四处嵌有夜明珠,明亮如白昼。 中间搁置着一张寒冰砌成的榻,女子双手叠腹、枕着冰枕躺于榻上。她脸上的入葬妆容已被仔细擦拭,出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略显苍白。 沈离征就坐在榻前,手执美黛,垂目描眉。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