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牧村却已察了皇上心思,自己吏部的任命这么快下达,许莼这任命却拖了这许久,这是皇上要等他的加冠礼吧。皇上心细如发,从前就一直对亲近人的生辰知,都有赏赐,如今这份细心熨帖用在旁人身上,他一时五味杂陈,越发想起皇上说他怎能与许莼相比的话来,不由仔细端详许莼。 却见他着葛袍纱帽,比之从前又越发神采焕然,偏褐的眼眸如同被洗过一般,清澈晶亮,角时时带笑,可见风得意,却偏又无那种小人得志之态,也无富贵伧俗之气,只有少年英萃,心底峥嵘,自有发自灵之通透纯粹,举手投足偏又有着一股风逸气。 反观自己,暮沉沉,酸迂执拗,谨小慎微,为臣又不甘退守尽忠,近君又有姑母和姐姐隔在中间,早已生了荆棘嫌隙,难以和从前一般心无杂念以诚待之。入朝不思黎民社稷不奋发自强,退隐又残山剩水名难断无法守心,进退不能,就像皇上说自己两头不到岸,全因自己的心变了。 陛下倒是没有变过,只是将那一份妥帖用心,换了这样一个一眼能看到底的少年身上。自己若是还真心为皇上好,本该高兴皇上身边有人相伴,不至寂寞。 还是自己着了相,少年报国志何在?如此拖泥带水……范牧村啊范牧村,你竟糊涂了! 贺知秋看他眉目郁郁,面又似喜似嗔,笑问:“东野这是在想什么?想来是未来未定,孤身赴任,有些担忧?” 范牧村不由自主道:“是听你们议论少年英发,我想起昔少年时,陛下曾议论我行文如星电,如今我唯唯诺诺,哪里还写得出那等诗文,倒不如出外开阔心,砥砺一番,拣些家国之志。” 许莼赞道:“星电,那是必如星闪电一般疾快惊,必定文采飞扬又辞藻绚烂才当得起得皇上这般评语,探花大人不该只印令尊的书稿,合该您自己的也印一本,让我们拜读才是。” 范牧村微微一笑:“我还差得远,皇上文才亦极好的,但这些年删繁就简,只一心往务实走,我记得当年我及冠时,皇上还命里使节给我送了一本及冠礼,是朝廷大臣对君上的谏言,想来是他觉得有益的都让人抄录了一份合订起来给我。”当时陛下对自己还寄予极大期望吧,范牧村想到此处又觉得惆怅又觉得骄傲,不由自主带了些得意看了眼许莼。 没想到许莼面上却毫无嫉妒之,反而显出了更多的好奇心:“陛下年少时的诗文,在哪里能看到呢?” 范牧村语,贺知秋兴致:“皇上少时御笔文章其他人看不到,东野肯定有,国舅可是帝师呢。” 许莼看向范牧村,双眼炯炯,范牧村:“……” 他有些无奈:“这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恐怕要怪罪的。” 许莼气馁,贺知秋嘿嘿道:“陛下既然不派人收回,就是赏赐与你们范家了。你我都不说,谁知道呢?现在你要外任,咱们不扰你,来等有机会,让我们一睹御笔风采就行。” 范牧村看许莼面上失落,琥珀双眸仿佛一下暗淡下去,有些心软,又不好和他说他都与陛下如此亲密了,真和皇上开口,皇上会不给他看吗? 结果许莼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已是双眸闪闪又望过来:“探花既和皇上一起长大,定然见过皇上的冠礼是什么样吧?” 范牧村看许莼面上出那孺慕向往的微笑,心里又微微一酸,想起自己自幼伴驾,当时面君,倒只寻常,多少京中名门向他打探,他当时都只闭口不言,心中却颇以为傲,如今今非昔比,只余惆怅而已。 他想了下道:“陛下的冠礼,十二岁就已行了,因为要大婚亲政。整个加冠礼是由礼部具仪注,当时摄政王兼为太尉,我父亲为太师。择了吉,告天帝宗庙,然后百官朝贺冠礼如大朝仪,由太尉太师为陛下加冠,再拜谒太后,谒太庙,赐宴。便算完成了,之后很快便帝后大婚了。” 许莼心中想,冠礼大婚象征着能亲政,这其实是以范家再出一位皇后换来的亲政的名义,九哥从那时候起,大概才能从太后和摄政王的联合制下,得了一线息,光明正大地走到了朝堂大臣前,争取到那一些属于天子却早已被架空的权力。 贺知秋却极明,不知如何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便扯开话题笑道:“说起来昨你让人扭送了那个招摇撞骗的牛鼻子老道到大理寺的,已审过了。” 许莼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审过了?他怎么说的?” 贺知秋道:“没动刑,就什么都招了,说是一贯都是云游四方到处挂单靠算命堪舆看风水为业维持生活,来到京城确实是给师侄玄微道人顺路送个信,但一来京城就听说了你们府上那位如今正痴心于园林造景,便想着上门混点银子,没想到令尊大喜过望,直将他当成活神仙,这才便索在你们府上安心住下来。” 许莼忍不住笑,却知道如今这位道人自然是宁愿承认招摇撞骗也不敢说什么谋大事的事了,贺知秋故意这么说显然也是那位道长在自己府上定然京城知道的人不少,他传这话出去外人也只认为是世子发现了行骗的骗子扭送去官府的。李梅崖那事也正好遮掩过去,他也不再问此事。 三人笑着又说了些送行的话,看看偏西,便也都起身告辞。 范牧村亲自送了他们出去,却又拿了一长条匣子递给许莼:“思远冠礼我赶不上了,便以此赠贺,祝福寿安康,前程远大。” 许莼看盒子面上密密封了封条和朱印,便接了在手,作揖谢。 一番辞行后,许莼也懒得回国公府了,却先去了竹枝坊,在书房里打开那匣子,却见里头是一幅卷轴,想来是一幅画。 展开却见不过尺方大小的宣纸上,却栩栩如生绘了一只狸奴在花下,巴掌大小的小猫浅黄长,弓背竖尾,尾巴极蓬松,举着茸茸一爪在扑蝶,猫眼竖瞳圆溜溜盯着蝴蝶,煞是可。 旁边题着一句话:“雨后见小狸奴于花下扑蝶,拙稚可,茸茸自在。烟霞不入梦,半生困尘埃,吾尚不如一狸奴矣。” 许莼眼睛微微睁大,这画上未题名落印,这字也尚且还有些稚,但他与九哥相识久,已一眼能看出来,这是九哥的字!这是什么时候的画?他看了下落款时间,元徽十二年,九哥才十二岁……画得这么好,他在自己跟前却没有画过,只握着笔教自己画过海棠。 才十二岁,就说半生困尘埃了……也对,七岁就说生死无系累。画猫的时候也不知道亲政大婚没有,九哥那子大概过得极累,连小猫也要羡慕。 他不由自主看着自己养着的那只雪白狮子猫,它果然正高踞在高架之上,犹如看猎物一般看着自己,虎视眈眈。因着自己出海一趟回来,离家久,这猫也和他有些生分,往往只在高处偷窥,并不亲近他。虽然喂它鱼干也吃,但是吃完了又甩他一脸尾巴一溜烟跑了,不给他摸肚子。 他轻轻摸了摸桌上那廖落的字,想着九哥赞范牧村少年文字飞扬如星电,但九哥这时候的字,却寥落深倦,似尘灰枯凉。 作者有话说: “烟霞不入梦,半生困尘埃”,化用宋代叶茵的《寄台守》“半世困尘埃,烟霞入梦来。” 第100章 亲阅 谢翊才踏入院子, 便看到一群内侍和侍卫紧张站在树下往上看,苏槐在下边苦口婆心:“小公爷,让他们上去捉, 您身子贵重, 赶紧下来。” 他一怔, 抬头看上去看到许莼正爬在树上,手里还提着他那只鸳鸯眼长狮子猫的后脖, 低头看着他还笑了:“九哥!”狮子猫对着他龇牙咧嘴:“喵呜!” 四只如宝石一般的圆眼亮晶晶看着他。 谢翊忍不住就笑了,展开双臂,许莼搂着狮子猫, 不假思索就往下跳, 一旁的侍卫和苏槐都吓得心惊跳, 虚虚伸了手出来要扶, 然而谢翊稳稳抱住了许莼,和那只一落地就张牙舞爪嗷呜叫的狮子猫。 谢翊问他:“带猫进来做什么?” 狮子猫的长已经被许莼薅得七八糟了,他还是献宝一般提起来递给谢翊, 谢翊看那漆黑四只爪子,其实有些嫌脏,但看许莼双眸清亮盯着他仿佛送给他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勉强接了过来。狮子猫仿佛天生也知道此人不好惹,谢翊才捏着他后脑皮, 它就乖乖伏下贴在手臂上。 谢翊将他半抱着问道:“叫什么名字了?” 许莼道:“青钱给它起的名字,叫雪娘娘。” 谢翊一笑:“你这是送娘娘进侍君?” 许莼只伸手去继续那身长:“就给九哥玩呀。” 谢翊:“……”心领了。但是他并不太喜这小宠, 别看雪白的, 指不定里头有虫, 这爪子也不知道爬过什么地方。幸而苏槐贴身伺候他久了, 知道他一贯好洁, 已伸手过来接了过去:“老奴把娘娘抱下去吩咐人替它擦擦,它才进,到了生地方,怕是不习惯呢,等老奴找几个人服侍它便好了。” 四德已连忙上前捧了猫下去,又有人捧了金盆来伺候着洗手。谢翊和许莼洗了手用了晚膳,许莼一直话不停,和之前刚进的拘谨有些不一样,一会儿说和家里说过了,一会儿又说今遇到贺知秋,那老道如何如何。 谢翊只多听着,有时候问个一两句,倒也不要求他食不言,两人用了晚餐,又去御花园散步消食,玉棠池洗了,许莼便又伸着手去挽着他的手臂,十指相扣,只看着谢翊笑。 谢翊看他黏人,伸手替他整衣,半拥着他安抚着亲了亲他的额头,和他道:“明便出发去猎了,到时候骑马你会不舒服的,还是好生早点睡。” 许莼着他道:“之前在白溪别业那里,我不也一样和您打猎吗?我骑术还不错的,到时候再猎几只山给你。” 谢翊微笑,低头又和他慢慢接了个吻,缱绻了好一会儿,才道:“猎远,要骑马许久,而且要起很早,听我的,好好休息,养蓄锐。” 许莼有些失望,但也还是躺入上,伸手拉了被子上来,双眸却仍亮晶晶看着谢翊。 谢翊亲手替他放了帐子:“你先歇着,我去批几个折子就回来。” 许莼知道九哥这是真体恤他,怕他明劳累,态度坚决了。路途远骑马不便,坐马车不就行了?他心嘀咕着,算了,横竖还有大半个月的猎,只有他们俩!想到此他又觉得中足,翻了个身,却很快就立刻入睡了。 谢翊起身加了个外袍,过来掀了帐看了眼,便已看到他趴着抱着被子角团在怀里睡着了,侧脸安恬,睫密密垂下,睡得死沉的,一只腿却又已放松地伸出被外,跨到了他这半边来。 谢翊看着心里只想笑,显然白出去也累了,这才一盏茶不到功夫就睡着了,怎么还想要侍君呢? 他仍放了帐,命小内侍们好生看着,才走出来去看今还有些折子没批完的,却看到苏槐捧了折子来道:“这是傍晚时候范探花那边送进来的折子,说是明就启程赴任了,给皇上道别的。” 谢翊接了匣子来随手打开:“他就是心思多,走便走了,难道还要给朕再写一首诗。”他顿住了,范牧村的信还真的简洁,没写诗,都是大白话,仿佛回到了从前少年伴读同窗之时的百无忌。 “臣范牧村叩首禀陛下:臣奉旨反省自身,思昨非而觉今是,实途其未远,便赴朔州,当匡社稷辅陛下行少年青云志。并贺陛下得佳偶相伴。另,许世子将行冠礼,臣仓促未备礼,恰许莼与贺知秋来践行,问起陛下少年御笔。臣思陛下曾绘一幼猫,灵天然,倒与小公爷神似,便斗胆将陛下墨宝赠与小公爷以为元服礼。请陛下恕罪。” 谢翊:“……”范牧村也仿佛被带坏了,这肆无忌惮破罐破摔地犯上作起来,倒是一番拳。 所以,这就是许莼晚上巴巴带了一只猫进来讨好自己的原因了? 谢翊一时又好笑又惆怅,自己似乎被小少爷给怜悯同情了,但……又仿佛十二岁刚亲政之时那怀抱负无法伸展,身处樊笼,翅膀垂缩,苦闷无可抒发的少年,此刻得到了抚。 === 第二天还未亮,窗外一片漆黑,许莼就被谢翊轻轻推着叫他起身。 许莼这爬了半糊糊才起来,一边接受着六顺他们伺候他换衣裳,又觉得脚上有些拘束奇怪,低头一看,看到五福给他着袜,穿的却不是夏常穿的纱袜,而是颇有些厚度的羊袜,他只嫌热,说道:“不要这个袜子,换个布的来。” 谢翊正在一旁洗脸,转头看他一眼,温声解释道:“一会儿要穿靴子要骑马的,布的葛的纱的麻的都不行,会磨破的,仔细脚疼。听九哥的,就羊袜最稳妥。衣裳也是贴的都是丝的,腿那里必须多绑着护腿垫着软皮,不然晚上腿疼。” 许莼听谢翊开口,便也没反对。只洗了头脸换了骑的窄袖袍服,套了长靴,配了短剑,束巾戴帽,又与谢翊吃了点燕窝点心的早餐,这才乘了车辇出城,百官都在城门相送。 乘车辇行了十几里到了野外,才下了辇换了马,纵马而行,足足行了一天,中间换了两次马,到了头偏西,他们才到了西苑猎。 四野萧萧,殿巍巍,金风涤,许莼纵马跟在谢翊身后,行到了一处辕门,便看到外边两队士兵持着长立在两侧,昂首,旗帜在猎猎风中飘扬。 忽然一声礼炮声响,接连响了三声炮响后,长长的号角声响起,低沉而雄浑。 许莼吓了一跳,抬眼却看到所有的马都未惊,仍然急奔而行,紧紧跟着前面的谢翊。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发现,谢翊今穿着软甲皮弁猎服,悬长剑,背负长弓,光一照,他肩甲和身上的龙鳞一般的软甲闪闪发光,威严之极。 就连苏槐也是一身戎装骑在马上,平在九哥跟前那唯唯诺诺微微佝偻的脊背也已直,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柄剑一般骑在马上,丝毫不见疲。 他们这一行则仿佛气如虎,锐不可当,马蹄声犹如雷声一般沉重敲击着地面,他经过这一的长途奔驰,原本身体已有些疲惫,此刻却忽然不知为何一股振奋起来,心跳砰砰。 快马不过数息已奔行到了辕门,那里已密密麻麻站着无数的兵士,全都身披软甲,军容肃穆。 谢翊翻身下马,大步按剑前行,身上氅衣翻飞,远远已有将领率着一群人上前,躬身行军礼:“卫统军提督魏国林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请陛下巡阅天子亲军十二卫!” 号角声再次响起,军士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连山倒峡,犹如轰雷鸣千里,又如万里海拍击长空,浩漫连天。 许莼浑身血沸腾起来,没有想到见到的是这般的大场面! 作者有话说: 幼鳞:以为是月,没想到是军训…… 第101章 王道 千骑卷平岗, 万旗映长空。 这就是天子亲军上十二卫,天子亲率,天下兵营里选了最好的军士, 兵中的兵, 反复锤炼, 养兵千,才得此雄兵劲旅。 号角再次雄浑长长吹起, 令人想起大漠边关。号手们在台下站成一排,那些持着武器的兵士听闻了号令,如水沸腾, 四散列队, 开始演习。 许莼站在谢翊身后, 看着十二卫在先锋导引兵扛着旗号, 司仪官高声唱着军号,演练威风凛凛,令人眼花缭。 步兵演习是劲弩齐, 骑兵演习是纵马行进包抄、骑,之后甚至还有神机营的火铳演习,最后是霹雳营的火炮轴, 兵士尽皆强健骁勇,奋勇向前, 随着战鼓声声,时时发出怒吼, 马蹄声和着战鼓敲打着大地。火铳火炮声响起时, 整个地面微微震动, 士气高扬异常。 最后谢翊一一赏了诸军, 又勉励了一番将领兵士们, 这才算检阅结束。 检阅结束时,军士高声呼着万岁,谢翊带着许莼下了高台,往猎的主室行去。累了整整一天,回了室内,第一时间内侍们上前来替谢翊、许莼卸甲靴,苏槐已带着猎里的内侍们送了冰沙沃着的雪藕鲜果瓜李来,又有茯苓糕、杏仁糕等点心。 许莼却只拿了那茶水一气儿喝了好几杯,一边解了衣带敞开袍襟,皱了眉头道:“苏公公,我要洗澡更衣,不然熏着陛下了。” 谢翊却拿了一盅冬瓜鸽汤来给他:“先喝汤,吃点东西垫了肚子再去洗,别空腹洗澡。让他们准备着浴池衣裳便是了。” 许莼接了汤一口气全喝了,又匆匆拈了片瓜吃了两口,发现甜丝丝冰凉的十分甘甜衬口,连忙一口气吃了几片,谢翊又拿了一片茯苓糕喂他。 他也张嘴吃了,看谢翊虽也宽了甲衣解了佩剑,里头衣装却仍然严整一丝不苟,喝汤也仍然用勺子,斯文严谨,举止没有一丝的,再次震惊谢翊这忍耐力。这天热成这样,九哥这里外丝衣数层,更不必说甲衣了,什么帝王威严、冠冕堂皇、雍容华贵仪态的背后,真不是凡人能忍的定力。 九哥,果然是天人下凡!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