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轻推他到一旁,打开储藏冰柜,从里头拿出今炼的。她看沈策长大,对他的言行和脾了如指掌,见他试过两次炼油,已知意图,早准备妥当了。 一老一少,忙活半晌,完成蒸豚。 婆婆把灯关了大半,留了两盏壁灯。婆婆话不多,和他面对面坐,看他吃。蒸饭和的热量透过陶瓷碗,烫着他的掌心和指腹。像幼时,他半夜饿,婆婆常给他煮宵夜,陪他吃到一口不剩。 “要结婚了?”婆婆轻声问。 “嗯。”他慢慢吃着,点头。 “你从小就这样,太高兴了就不说话,反复做一件事,”婆婆笑着问,“今天也是?” 他惯于制本,戒掉情绪,谨慎行事……无法宣之于口的情了太久,早忘了如何表达。在婆婆疼的目光中,他像受到长辈“过度关怀”的少年,无以逃避,只是笑。 他手背上的灯光似有温度,像真实的光。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端着碗蒸豚,闻着闻着,舍不得吃,说,哥隔壁家的姐姐嫁人,每桌都有,以后我嫁,你可不能忘了。 ☆、第五十章 只合江南老(3) 隔,沈策要留下陪沈公,昭昭独自送姐姐去机场。 姐姐一见昭昭就像有私事说,碍于沈策在,难开口。上了车,姐姐为避开司机,耳语说:“昨天他和你求婚,我开心得一晚没睡,在上翻腾来翻腾去的,想起件事。” “什么?” “妈结婚那年,沈策问我,我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 “为什么问这个?” “那天好多人一起,你不在,就是大家在游泳池旁玩的时候,有人说到自己命中缺什么,聊起来,就全把出生期,还有出生时间都报出来了。开始沈策没说什么,大家一散,我俩去吧台喝水,他忽然问的。不过很快,他就说是开玩笑的。” “他是喜开人玩笑。” “单是个玩笑没什么,”姐姐说,“你联系一下咱俩出生时间被搞错的事儿呢?” 她愣住。 这件事,大概就在妈妈再婚后,她和姐姐一起去澳洲给小姨过大寿。两姐妹出生那天,是早产,昭昭爸爸没来得及赶回去,和小姨全程候在产室外。小姨说,当时有个印象,先看到的婴儿脸小小的,秀气,头发软。等到双胞胎一起被送到病房,护士却说卷头发的那个,长得像混血的婴儿是姐姐。小姨怕自己眼花,看错了,问。本没顾上这些,见到一个就喜得直眼泪,两个一起抱出来,更是哪个都喜。她再问医生护士,也无人觉得出错,便认为是自己看错。况且是一家人,一对双胞胎谁先谁后本不重要,也就没再说。 很快,去世,昭昭父母离婚,各带走一个女儿,小姨搬去澳洲,姐妹俩再没见过老人家。直到那年,双胞胎趁着假期去祝寿。老人高兴,把“眼花”的往事当趣事讲了。乍一听此事,昭昭和姐姐都当成奇闻,转述给爸妈。爸爸一笑而过,妈妈当了真,让人去查,出生档案病例齐全,并没有错。 “怪只怪你们长得不像,一般双胞胎都分不出,不会误会这些。”妈妈笑说。 “出生档案都在,不会错,”爸爸下了结论,“肯定是老人家看错了。” 姐姐把这当成巧合,讲完便罢,转而聊起爸爸家的事。 真是巧合吗? 昭昭回程路上,看着车窗外街景,想到许多。这半年,她萌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她和沈策有缘,且缘极深,不止是这辈子的关系。 昭昭回到宅院,四处寻不到沈策。 “在水榭,”沈衍在餐厅里,和儿子在下棋,见她着急的样子,告诉她说,“我半小时前见他,在水榭喂锦鲤。” 她寻到水榭,他刚喂完,用巾擦干净手:“回来了?” 巾被丢到竹编的筐里。 沈策到矮几旁坐下,给茶壶了二道水。壶里是大红袍。 昭昭挨着他,坐在地板上:“刚在路上,我和姐姐聊起小姨,还在说我们可能出生顺序出错的事。” 他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了勺:“你们是亲姐妹,谁大谁小都没影响,没必要执着。” 昭昭观察他。 沈策被她盯着,抬眼问:“我说错了?” 她瞅着他:“你问过我姐姐,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澳门婚宴前。” “是吗?”沈策放下舀的勺子,“记不清了。” “婚宴前,我、姐姐,还有爸妈都不知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啜了口茶:“估计和她开的玩笑。” “我想听实话。” “什么实话?” “假设出生顺序搞错了,那个生辰八字就是我的……你真是玩笑?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短暂沉默着。 问秦昭昭那天,他刚经历了第一次生死攸关的回忆。十五岁的前锋参领,躺在帐篷里怕自己死,留下昭昭孤苦无依……那一夜,军医的徒弟听他细细说着胞妹喜什么,讨厌什么,细到每月头发长多少都能用两指比出来。当然,也包括昭昭的生辰八字。 他恢复知觉后,在泳池畔,听众人轮番聊自己的生辰八字,秦昭昭说的,和过去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知道,秦昭昭不是她,就算是老天故意给他设局,他都不会认错妹妹。 对于谁是昭昭,他从未动摇过。 那两天他初拾前世记忆,内心所受的震动巨大,难免失言,在吧台,问了秦昭昭那句话,转念就觉得不妥,以“玩笑”带过。 这是他难得因为不够谨慎,犯下得一个小错误。 昭昭的聪明从不输他。过去是,现在更是。 他需要给她一个完美答案,一个,不会让她陷入回忆痛苦的答案。 从沈策的沉默里,她捕捉到异样:“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你一定有话没告诉我。” “还有,你家人说过,你自己也承认过,你小时候能活下来是因为被带回江南,这里有能拴住你的东西。拴住你的是什么?你长到三岁不肯说话,老僧说你有前尘夙念,轮回未忘。你记得什么?” 她恳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梦到过你,”她无法再隐瞒,“很多次,都在一个宅院。我给你系带,叫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模糊不清。她记不清。 那两醒来脸泪,她不甘心,试图抓住多一点的东西,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仅有短短一幕:原木的地板在脚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轻响。天热,知了不歇,婢女们在盛冰块的木盆旁,摇着扇,为他驱热。敞开的木门外,摩天轮似的水车一顿顿地将水不停高,以水的循环降温。而她手握玉带,走向他……一切真实得可怕。 “就算梦是假的,可我能觉到,我们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诉我,”她他,更了解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可以确信自己说中了、猜中了:“哥……” 她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这恐怕是他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望着那双眼睛。 沈策缓慢移开视线,把茶杯轻推到她手边,想让她喝。 昭昭纹丝不动,屏着泪。 在她的注视下,他终于深叹一声,打破沉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静了一瞬。 “这个故事,有关白虎,”他再度出声,“过去的江水域,有山林河川,鸟兽与先民同住。一在山林,有人见到了一只通身皓白的虎,大家都说这是吉兽,常拿食物去供奉,为它唱颂。它并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物,身为白虎,它自幼就是异类,同类不容。所以它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里出没于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兽,以护人。 因为缟身如雪,它喜浓,自幼与一红花相伴相近。这花,花开一夏,初秋花叶凋零,冬埋于雪下,来年萌新芽,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等三季,见一季。为怕它被鸟兽伤害,白虎四处找寻荆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荆棘生,长成丛,丛成林,成了鸟兽和人都无法靠近的地,红花脉渐和荆棘连在一处,结为一体。只有白虎行走,知道如何越过荆棘丛,找到藏身深处的它。” “数年后,天灾人祸不断,有人断言,白虎是凶神,引祸水来了江水域。城中人愤怒恐惧,持火把、刀铲围追白虎,得它无处可逃,唯一一条生路是躲入荆棘林。它不愿去,怕牵连荆棘深处的东西,东躲西藏,遍体鳞伤,等花期一过,终于逃入了荆棘林。” 他饮了口茶,指腹摩挲着杯口:“本该在初秋凋零的红花,意外开着,在等它回来。” 她着气息,等一个结局。 “人是最聪明的,他们会用火。一场火烧了数,花叶脉早和荆棘林相连,竭尽全力护着白虎,想让它能有机会离开。逃走,逃到再没有人的地方。” 她眼前已经有了火光映透半边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吗?” 他摇头。 怎么会逃,为什么要逃。 不用说故事的结局,她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很难活,”他的声音说,“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来,是因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悬着竹帘,为挡光。此时,尾端在风的吹动下,轻扫着地板,划出响声,很轻,是这里唯一的杂音。 “相信我说的吗?”他问。 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红的眼睛,这也是他头一次有泪意,没避开她。她点头,眼泪涌出,仍觉不够,重重点头。 “沈策,”他哑声说,“无愧天地,却愧对于你。” 前尘往事早过去,留下的痕迹仅剩下他曾被浓烟伤过的嗓子,糙、哑,却不沉。 他为救部下,为保百姓,为大军解围,一次次赴死。最亲的她,隐姓埋名躲在远房亲戚家。哥哥加官进爵,虎踞柴桑,而她为省钱度,一夏着一双木屐,不到被要出嫁保不住自己,连一封信都不肯给他写,怕暴他,威胁到他。 蔑皇亲,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却不敢多听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鉴”,更不敢多问一句,你漆绘木屐,是为谁。 …… “我们不该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为,”他说出了从未说的,“我从没这么想过,自始至终,我都想娶你,夜都想。” 她哭得完全失了声。 湖面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他,隔着光和泪水,她如同失去了视物能力,只有他的声音还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诉自己还有机会,告诉自己你会回来。”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 千载江水,灯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鉴。 ☆、尾声 晴圆缺,皆是成全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长房长孙这一脉仅存后人,澳门老宅子自然付到了他和昭昭手里。他在藏品楼的天台修了一个楼上小楼,建了个比小楼和蒙特利尔花房更大的花房。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