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惹小隐生气了,他不想看到我。” “所以你就一直蹲在村口,等他睡了再回来?” 扶岚点头。 黑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小子媳妇儿还没娶上,怎么就开始耙耳朵了? “那明天你怎么办?”黑猫问。 “我答应了帮清明师叔和面,明天一大早就去菜园。”扶岚轻声说。 黑猫幽幽地叹了口气,钻回自己的窝,“呆瓜,你是老夫见过最没骨气的皇帝。那你明早声音轻点儿,别把老夫吵醒了。” 扶岚低低“哦”了声。 扭头看戚隐,麦的脸庞隐在帐子的影里,眉锋温和了许多。他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的时候喜攥拳头,放在脸侧,很可的样子。扶岚帮他掖好被子,踅身要走,衣襟忽然被扯住,回过头,正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扶岚吓了一跳,站在边上发愣,戚隐慢地坐起来,挠挠头问道:“呆哥,你干嘛总是对我这么好啊?今天我都对你发脾气了诶。” “因为你是弟弟,”扶岚垂着眼睫蹲下来,“哥哥要照顾弟弟。” 弟弟么…… 戚隐望着他没吭声,黑衣青年蹲在他边,地上映着他孤零零的影子。戚隐倒真有一个哥哥,那个家伙叫姚小山。可从小到大,姚小山不是对他颐指气使就是拉他背锅。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哥哥要照顾弟弟”。 唉,真是个一筋的家伙。戚隐心里酸酸的,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了,手很糙,摸在他黑亮的发丝上嚓嚓作响。这个笨蛋,明明需要照顾的人是他啊,又傻又呆。扶岚一愣,抬起眼来。他大而黑的眸子映着微弱的符光,像在里头洒了千万灿烂的金。 不知怎的,望着他的眸子,戚隐忽然就相信了他说的那些当年的事情,即便没有印象,即便没有查证。 “小隐,”扶岚轻声问,“你还愿意当我的弟弟吗?”他顿了顿,仿佛怕戚隐拒绝似的,又补了一句,“不当新娘也行。” “当啊,”戚隐向他伸出手,粲然一笑,“以后要是拖你后腿,你不嫌弃我没用就行。” 扶岚用力地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触碰在一起,仿佛是一个约定。 黑猫蜷在窝里,眯开眼看那边两个人握的手,意地哼哼了两声,闭上眼,放心地打起呼噜来。 第二天清晨没有早课,戚隐和扶岚并肩蹲在屋檐底下慢悠悠地刷牙。早上山里空气凉,进鼻子里酸溜溜的冷。天是苍凉的白,乌沉沉的山影托着一轮扎眼的水红头,像一幅文人案头的水墨画。戚隐掸掸牙枝,说:“咱们牙枝该换了,今天下山去买。” 扶岚点点头,递给他一片薄荷叶,戚隐进嘴里嚼。云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问扶岚要了一片,笑道:“你俩起得真早。” “起得早不好么?”戚隐问他,“大清早的你来干嘛?” “我还以为你们晚上要御,早上起不来。”云知道,“来这儿看人,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什么御,戚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道:“御你爷爷。” “你俩不是断袖么?当初安排村舍,我特地把你俩安排在一起的。”云知用手肘戳戳扶岚,“呆师弟,你得谢我,今儿再帮我洗几件衣裳,攒了好几天了都。” 扶岚点头说好。 戚隐把扶岚拉过来,“滚蛋,自己洗去。” “挪个位儿,挪个位儿。”白忽然出现,挤到戚隐边上。 “你丫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家靠近村口视野好,一会儿有好景,兄弟一起看。”白笑嘻嘻地拍戚隐的肩膀。 什么玩意儿?正疑惑着,山道那边出现一个人影儿,单薄的个子,背着一个大竹筐。白动起来,攥着戚隐的手臂不放手。那人儿越走越近,蹦蹦跳跳,天光映着她的脸,藕一样的白,那眉眼仿佛是用墨笔描出来的,清清淡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秀丽,像水里捞出来的水兰花。她渐渐靠近,天地似乎充盈了似有若无的香味儿,说不分明,藏匿在风里,语还休。 “她是谁?”戚隐问。 没人回答他,因为所有人都移不开眼了。女人渐行渐远,大家才回过神来,戚隐的心后知后觉地跳动起来,他又问了一遍:“刚才那姑娘是谁?” “长乐坊的小兰仙儿,从前开始上山采药,一准经过我们这儿。”白朝他挤挤眼睛,“怎么样,是不是特美,还有美人香。” 云知戳戳扶岚,“美不美,有没有和女人好的冲动?” 扶岚摇头。 白惊叫一声,“呆师弟你不是吧,这么美的姑娘都没有打动你。” 戚隐叹了口气,道:“他大概不知道姑娘的好处。” 云知教他道:“呆师弟,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身板硬邦邦,还有腿,女人却是软的,柔得像水。最明显的是脯,女人的脯软得像棉花,男人的可没那么好摸。” 扶岚愣了一会儿,扭头摸了摸戚隐的,评价道:“好摸的。” 云知:“……” 戚隐:“……” 第19章 天香(二) 接下来几天戚隐和扶岚院舍门口聚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师兄甚至趴在屋顶看。肥猫更是胆大包天,昂首走过去用尾巴勾人家的脚,青布碎花儿的腿起来,出一截皎白的脚踝,看得一众人都愣愣睁睁的。兰仙儿淡淡笑着,蹲下来抚一会儿黑猫的背,抬起眼来看见戚隐家门口一众头小子,捂着嘴吃吃地笑,细白的手指拂拂鬓发,转身又走了。 “娘的,还不如当只猫儿呢。”有人说。 不知什么时候兰仙儿和桑若了好,路过院舍的时候会上她们那儿喝盅茶歇歇脚。戚隐不敢上前,只敢在院子坐着假装念经,余光总往桑若家瞟。隔着几个篱笆,兰仙儿说着笑,侧腿坐着,并拢双膝,很温婉的姿势,一身白布青花的衫子,像一朵天边飘下来的白绒花。 略坐了会儿兰仙儿就走了,戚隐眼尖,正巧看见她落了一方帕子在篱笆边上。趁没人发现,戚隐一个灵站起来,扯过扶岚要他把帕子过来。扶岚正洗着衣裳,抬起是皂角沫子的手,指尖一勾,那帕子就贴着地飞了过来。 “走,下山买牙枝去。” 扶岚发着愣,“我衣裳还没洗完。” “呆哥,到底是衣裳重要,还是你兄弟我的终身大事重要?”戚隐踅身回去披了件外衫,顺便把肥猫从窝里拎出来甩给扶岚。 黑猫龇着牙,“我说你怎么净看上名字带‘仙’的,呆瓜,你改个名儿,叫呆仙,这小贼说不准就看上你了。” “猫爷别瞎说,做人要走正路,不能走断袖的歪门道。”戚隐勾着扶岚的脖子往外走,“呆哥,等我这边稳了,我就帮你寻摸一个好媳妇儿!” 下到山下已是晌午,虽然学会了辟谷,总还免不了口腹之,买好牙枝又去买了两碗面条。扶岚依旧什么也不吃,都让黑猫呼噜呼噜舔干净了。戚隐让他俩在长乐坊口的苦楝树底下等,自己进坊去打听兰仙儿的住处。 临走时回头看,黑衣青年抱着黑猫站在瘦瘠伶仃的树底下,影子拉得老长,折上墙,像被他抛弃了似的,孤苦伶仃的模样。戚隐莫名其妙觉得愧疚起来,可又没办法,他总不能陪着扶岚打光吧。挠挠头,踌躇了一阵,到底还是走了。 戚隐在后街的生药铺门口停了脚,乌漆柜台后面的胖大婶低头拨拉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道:“什么兰仙儿,没听过,别处找去。” “大婶您再想想。”戚隐磨着她。 “婶子我住这儿几十年了,坊里连只老鼠我都认得,确实没叫什么兰仙儿的。”胖大婶他一眼,“不过娼门子里的姑娘我就说不准了,你这孩子修道就好好修道,趁早回去念经去,小心我告诉你们家掌门。” “不可能,她是清白好人家的姑娘!”戚隐道。气地出了门,怀里还揣着那方帕子,天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他蹲在街边的石墩子上叹气,要不明儿清早等她上山再还给她?可他那帮如似虎的师兄虎视眈眈,实在不好单独说话儿。 正打算再去打听打听,眼前忽然停了一个人,白布碎绿花儿的裙子,裙脚底下出尖尖的两个绣花鞋尖。戚隐仰起头,正瞧见小兰仙儿皎白的脸儿。戚隐吓了一跳,差点没从石墩上翻下去。 “云隐师兄怎么在这儿?”小兰仙儿微微弯下发了问,红滟滟的嘴张开,出细白的牙。 她一靠近,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散开,戚隐糊糊,忽地一怔,问:“你怎么知道我的道号?” “我打听的呀。”小兰仙儿歪头一笑,一扭,便往巷子里走了。 打听?戚隐心里慢慢翻腾起来,为什么要打听他?难道她也喜他么?他猛地想起来,小兰仙儿总在桑若那歇脚,总是侧着坐,总是举起随身带的小镜儿来梳妆,那镜子对着她的脸,也对着他的篱笆小院。 心里好像有一簇火苗,嘭地一下烧红了脸。戚隐心里咚咚跳,小兰仙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起眼角,有一种清丽的媚,歪歪地勾着他。他脸通红,她捂着嘴吃吃笑了几声,扭过身又走了。 戚隐跟着她进了巷子,追了几步,掏出怀里的帕子道:“你帕子之前落山上了,我是特地来送还给你的。” 小兰仙儿停在两扇红漆板门前面,从他手里接过帕子,冰凉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酥麻的觉沿着戚隐的手臂往上攀,戚隐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小兰仙儿开了门,“进来坐坐吧,我家有茶汤,我泡给你喝。” “这样不好吧,”戚隐羞赧地挠头,“孤男寡女……” 小兰仙儿站在门槛里冲他招手,“怕什么?你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她一招手,袖陇里传出淡淡的兰花香气,朦朦胧胧,戚隐整个人似乎都在这香味里飘了起来。心里忽然有个声音催他进去,他盯着那一道门槛,一步之遥,就要迈过去,天边忽然蹿出白蛇一样扭曲的电光,紧接着轰隆滚过一道惊雷,仿佛就在头顶上碾过似的。 戚隐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仰头看天,沉得好像要下来,天心黑云翻腾,没过多久,竟扑簌簌落下雨来。戚隐忽然想起呆哥还在等他,忙道:“我还是不进去了,我哥们儿在等我,回见!”说完兜着脑袋缩着脖子跑了。 正巧胖大婶出门倒水,瞧见戚隐朝一面砖墙喊着什么,暗道现在年轻人越来越不正经,对着墙还能自言自语。 夏雨来得急,跑到半路雨已像倾盆似的,哗啦啦灌下来。戚隐跑不下去了,躲在别人家屋檐底下。呆哥应该会自己躲雨的,倒不用着急,戚隐耐着子,等雨停下来。豆大的雨点儿滴滴答答,在屋檐上披下密密麻麻的雨线。等了许久也不见雨停,戚隐耐不住了,回身敲门问人家借了把伞,顶着风去坊口找扶岚。 刚走到坊口,便见苦楝树底下站着那个黑衣青年,雨太大,在树下也全身透,黑发黏在苍白的脸上。黑猫躲在他怀里,扶岚用衣服帮它挡雨。戚隐怔住了,那个家伙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一步也不曾挪。他抬起头,望见了戚隐,目光穿过层层雨幕,是朦朦的一片。 戚隐奔过去,把伞举到他头顶,喊道:“你们两个是傻子吗?怎么不去躲躲啊?” 黑猫哀嚎道:“老夫不是,他是!” “我怕你找不到我。”扶岚说。 “你傻啊,我怎么会找不到你!”戚隐气得要命,道,“快划避水诀,把衣服干。” 扶岚枯着眉头说:“我不会。” “啊?” “我只会杀术。”扶岚道。 “……”怪不得,戚隐忽然想起来,他从来没见过呆哥用明灯符之类的小法术,就连那次画符示范,也是神识化形。扶岚在尸山血海中学会了厮杀,学会了生存,却没有学会生活。戚隐叹了口气,道:“借我点灵力啦。” 扶岚传给他灵力,戚隐将手指点在他的前,一笔一画划出了一个避水诀。淡蓝的微光细细密密地闪过,扶岚衣裳上的水珠一个个冒出来,蒸发在空气里。扶岚低着头,有些发愣,戚隐划得很柔,指尖在前移动,麻麻的的,很舒服。 突然很想再让他画一遍。扶岚静静地想。 滴滴答答的雨珠落在清圆的伞面,顺着伞缘哗啦啦浇出去。戚隐撑着伞,遮着扶岚一起上山,大半的伞都在扶岚那儿,戚隐的半身麻布衫子得透亮。扶岚小心翼翼落后了一步,飘进来的雨丝沾了肩背,他拉了拉戚隐的衣襟,“衣服又了。” “雨太大了,免不了的,回家再给你画诀。”戚隐说。 扶岚出失落的神,怪不高兴似的。 “小贼,你帕子送过去了?”黑猫从扶岚怀里冒出头来,没好气地问。 “送去了,”戚隐羞赧地挠挠头,“你猜怎么着,我跟人家姑娘互相看对眼了,真是缘分。” 雨泼喇喇地下,世界是浸在水里的朦胧一片。潋滟石板阶上映着扶岚的影子,扶岚低头望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开了口:“小隐,你会娶她吗?” “如果她愿意我就娶呗。”戚隐想象着以后的子,一个宽宽的青瓦屋檐,一个穿着素布碎花袄儿的温婉女人,还有一个穿开裆的胖娃娃。多好,他甜丝丝地想,他没有爹娘,他要给他的孩子世上最好的爹娘。 “我也愿意,为什么不娶我?”扶岚蹙着眉心看他。 穿着素布碎花袄儿的温婉女人登时变成了沉静的黑衣青年,坐在檐下静悄悄地娃娃。戚隐被自己吓了一跳,无奈地道:“呆哥,你为啥这么执着啊?” “阿芙说我们长大了就成亲。”扶岚停下步子望着他,“有人跟我说,子就是要照顾一辈子的人。我想要照顾小隐一辈子,”他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栖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分外地好看,“洗衣裳,晾被单,做米糊糊,做炒青菜。” 那是做一辈子的老妈子啦。戚隐扶额,道:“子不光是那样,呆哥。子是你喜的人,喜不是兄弟的喜,是男女的喜。是没见面的时候想见面,是见了面就想要拉小手,想要拥抱,想要亲小嘴,心脏还会砰砰跳。懂了吗,呆哥?” 扶岚脸茫地看着他。 “你只是把我当弟弟啦,”戚隐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也能相互照应一辈子啊,到时候咱俩买个挨在一块儿的房子……算了,你跟我一块儿住吧,你这么呆,还是我看着你好。”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