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萤光汇聚成纵横错的青金脉络,分布在他们周围,像发光的蛛网,又像一个人的奇经八脉。他们坐在那发光的网中,眼见黑暗被那光晕点亮,有一种说不出的瑰丽。 “这什么玩意儿?”朱明藏问。 “是上古引灵阵。”扶岚忽然出声,大家点起灯符,看见他苍白的脸。 “这小子怎么像刚在上大战了三百个会合似的?”猪妖嘟囔道。 扶岚继续道:“有人将整个无方山做成了法阵,所有灵气引向地底,不知去往哪里。” “灵气被牵引走了,那无方山不就没有灵气了?”叶清明道,“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是巫。”扶岚道。 “那位……大人?”叶清明瞪大眼。 “能把整座山布置成法阵,放眼世间,只有他有这样的能耐。”黑猫揣着爪子,面忧,“只是不知那位大人想干什么。无方山那帮家伙,拼死拼活剖妖心,竟不知道自己家地底有这玩意儿。” “管他想干嘛,反正是和无方山作对,和这帮孙作对,那他就是老子的朋友。”猪妖哈哈大笑,它朝扶岚扬了扬下巴颏,“儿,那位大人是不是你爹?你不是巴山神殿里蹦出来的石头胎么?没准他就是你爹。” 扶岚茫地摇头。 “不是你爹?”朱明藏没懂他什么意思。 “他说他不知道。”黑猫没好气地解释。 “侄儿,你刚刚探到路了么?”叶清明问他。 扶岚垂下眸子,眼底出细碎的哀伤。他轻声道:“我把小隐丢了。” 黑猫一愣,“你刚刚把小鱼放出去找娃儿了么?” 扶岚轻轻点头,“太远了,路太多,小鱼过不去。” “小隐是谁?”猪妖问道,“这儿怎么死了婆娘似的。” 没人理它。扶岚问:“我可以暂时不管你们吗?等我找到弟弟,就回来救你们。” 黑猫跃进扶岚怀里,“‘你们’不包括老夫。” 叶清明一下子苦了脸。这鬼地方到处都是妖鬼,这种东西嗅觉灵,不定什么时候就闻着味儿寻摸过来了。那座墓又不是个好地方,扶岚去了也不知几时能回来。但他没吭声,小隐毕竟是他师侄,长辈自然要让着晚辈些。 “唉,”叶清明叹了一声,“去吧,贤侄,别把我忘了就行。” “去个,”朱明藏大怒,“儿,你是妖魔共主,是我们南疆的皇帝,你怎么能抛下老子不管!” 扶岚默默瞧着它。 朱明藏心里忐忑,说道:“好吧,老子以后叫你陛下,不叫你儿了。” 扶岚转过身,跳下甬路,白影闪电一般穿过黑暗,底下三只逡巡的妖鬼瞬间被穿心脏。 “他什么意思?他抛下我们了?”朱明藏慌忙问。 黑猫叹了声,道:“他的意思是算了。走吧,跟紧点儿,虽然我们很希望你这个麻烦的家伙死在这儿,但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抛弃同伴的。” 另一头,星辰闪烁的神墓中殿,少年样貌的神明高高坐在神像上,问道:“我且问你,道法衰微自何而始?” 戚隐读过《海内中州志》,这个他知道,“大约五六百年前,御风诀忽然失效。” “这便是了,御风诀失效并非偶然。”白鹿摇摇头,“万象法术,皆不过导引天地灵气入体,运于经脉,加以淬炼。若无灵气,何能修炼?你们法术失效、寿减少,多半是因为灵气衰竭。我看是有人设法把你们人间的灵气牵引到了别处,凡间灵气枯竭,道法衰微。天地大运,此消彼长,循环不绝。人间道运衰微,神运重振,小爷才得以重生。” “天呐,这得费多大工夫……”戚隐惊叹。 白鹿双手枕在脑后,长长叹了一声,“不过南疆妖魔能活那么久有旁的因由。当年伏羲伐南,小爷战死的时候,将血化为霈泽,施于南疆山海,可保南疆灵气充裕千万年。所以南疆的灵气,总是比你们人间富裕那么几分。” 戚隐万没有想到,这个不着四六的神明也有这样壮烈的过往。伏羲伐南?难道就是清和师叔口中所说,绝地通天之前的那场大战么?戚隐迟疑着道:“可是你死了诶……” “死就死了,”白鹿嗓音淡淡,“万物皆有终程,山海可移,天地尚不能久,况乎吾哉?” 他说出这话儿,像看破红尘的道士似的,那清亮的少年人嗓音中,竟也有一种落叶枯霜般的萧索。戚隐望着他孤零零的水白身影,沉默了会儿,又问:“那那个设法牵引人间灵气的家伙到底是谁?妖魔那边最强的是我哥,可我哥这人,你不知道,他成天想着做饭扫地,妖魔共主这活儿都想撂挑子,本没这么大的野心。人间更别说了,这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家伙么?” “这我怎么知道,我醒来也不过是最近的事儿,”白鹿撇撇嘴,一脸不屑,“这厮颠倒乾坤,变移天运,图谋不小啊。复活大神,八成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愿望。长生不老?万贯?美女如云?你们许愿无非是这些。” 他望着穹顶万星,目光放空,想起以前来。 他的神像端坐于巴山神殿的祭坛之上近千年,眼见尘灵来往,匍匐于他的脚下许下一个又一个心愿,叽叽呱呱,林林总总,总逃不名利二字。但他也记得,有一天夜晚,一个小孩儿赤着脚,踏着水洼跌跌撞撞地跑来。她是奴隶的女儿,没有面见大神的权力。她的母亲为她引了守夜神巫的注意,让她得以进入神殿,匍匐在他的脚下。 青绿的古铜烛台下,幽幽的灯火照着她巴掌大的苍白脸庞,那一双枯黑的眼塘子深深凹陷了下去。他看出她心脏衰竭,已经病入膏肓,他想她的心愿一定是身体康健,长寿平安。 “白鹿大神,”她探出瘦如蒿草的小手,触摸他冰冷的神像,“我快要死了,娘亲说白鹿大神是天底下最慈悲的大神,就算是奴隶的心愿也会认真倾听,”她睁着水澈的大眼睛,粲然一笑,“白鹿大神,我想在您背上飞高高。” 神巫们赶到,判定她亵渎神像,要将她关入囚牢,充作来年祭祀的人牲。她死死抱着神像的脖子不肯撒手,温热的眼泪滴在神像的颈窝。那是他第一次打破伏羲的令,踏着月光降临。在所有神巫惊讶又崇敬的目光中,他走向那个蓬草一般瘦弱的女孩儿,跪下前蹄,向她低下了生花的鹿角和洁白的脊背。 他驮着她飞向漆黑天穹,奔向灯笼一般的月,在那朦朦如水的月光中,她抱住他的脖子,开心地大叫。清晨,朝在嘉陵江的尽头升起,江水波光点点,宛如碎金粼粼,几行飞鸟唧地一声,扑剌剌地飞上水白的天穹。黄苍苍的茅草丛里,她伏在他的身边,安详地阖上了双目。 白鹿没来由地生气,翻身坐起来,哼道:“做他的秋大梦去吧,痴心妄想的凡灵,他若敢来寻小爷许愿,小爷先一蹄子踹飞他的脑壳!” 戚隐:“……” 第57章 降临(四) “白鹿,伏羲老爷为什么要伐你?”戚隐问。 星空静默,黑暗温柔严静地覆在戚隐身上,他躺在石台上,仰望头顶璀璨的银河,看它们水银一般静谧地淌。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戚隐疑惑地偏了偏脑袋,只瞧见白鹿坐在神像上瘦削的白背影。他两手笼在袖子里,袍袖蛾翅一样翻飞,索索落落,有一种难言的萧条况味。 “唉,”他长长嗟叹了一声,“那时候年轻气盛,违背了伏羲老儿的令,掺和了凡世的破事儿。不说了,说了伤心。” 戚隐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便没多问。扭头望见那具斜坐的白骨,又想起他哥来。不知道他哥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戚隐惆怅地叹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一个灵坐起来,问道:“对了,白鹿大神,我兄长扶岚是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您手下有没有哪个大巫有后代?没准我哥就是他的后代呢。” “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白鹿疑惑地回过身来,“巫祝终身侍奉神明,不婚配不生子不封荫不得财,若无罪过,死后跳出轮回,成为神的神侍,永伴神明左右,怎么会有孩子?”他一挥袖,白雾腾腾而起,那些白的魂灵又出现在了青铜柱上,“喏,这就是小爷的神侍。” 戚隐愣怔怔地瞧着他们,魂灵们沉默静立,白鹿面具下,出一角苍白的下巴。他们拔静默的身姿,透出一种古老的庄严。戚隐结结巴巴地问:“他们就这样,永生永世住在白雾里?” 白鹿点点头,朝戚隐抬了抬下巴颏儿,“你说你哥哥叫什么来着?” “扶岚。”戚隐道。 “扶疏的扶,晴岚的岚?” 戚隐点头。 “这名儿奇怪的。” “怎么奇怪?”戚隐道,“多有意境,不像我的名字,我小姨说我的名字是我娘在女娲像前掷千字筒,瞎掷出来的。” 白鹿道:“你在墓里是不是看见许多枝花儿?那个叫做扶岚花,是我神殿的图腾。这花儿十分奇特,茎须相连,系相通,所有扶岚花都由一块大生发而出。更有趣的是,这花儿遇风则逝,风一吹,就统统化成灰,飘得无影无踪。因为这种特殊的习,它在下界活不了,只在小爷的月轮天上有。” 他说着,抬起手,掌心里雾气凝结,化出一朵花儿的幻像来。他手一挥,那花儿晃晃悠悠地朝戚隐飘过来,戚隐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将它接住。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儿,乍一看像个茸茸的小球,花瓣儿像一圈棉絮似的,依附在茎上。戚隐一吹,花瓣儿飞向空中,像吹落了一圈细细密密的星光,一晃眼,便不见了。 戚隐望着那随风飘逝的花瓣,不知不觉发起呆来。用这样的神花儿做名字,人也像一朵清清静静的小白花儿,他哥难道是个花仙子么?他撑着下巴,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那个家伙怎么就不是个女娃儿呢?呆呆的傻傻的,要是个姑娘家多好,多招人怜。 他想起扶岚晚上在灯下做针线的模样,低着头,脖颈后面的领子矮下去,出一截白生生的后颈。要是扶岚是个姑娘,那他就可以……戚隐心里怅然,支起身来,无意间牵动病脚,一阵钻心的疼。了鞋袜瞧,那毒疮已经蔓延到了脚背,青青紫紫,起了一层痧似的。 白鹿踅身瞧见,嫌弃地“啧”了一声,道:“好恶心。” “……”戚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白鹿落叶一样慢悠悠飘下来,掌心凝起暝朦的白光。他手掌拂过戚隐的右脚,那咒痧漆壳子一般层层剥落,一下便没了。戚隐惊喜地掰着脚丫子翻来覆去地瞧,那咒诅真的消失了。神果然是神,虽然瞧着不着四六,但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抬头想要道谢,却见白鹿的魂体淡了好几分,像是烟一样,快要散了似的。 戚隐怔怔地道:“白鹿,你……你的神魂……” “哦,”白鹿低头看了看自己,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毕竟刚活过来嘛,太虚弱了,耗费丁点儿灵力就成这模样了。无妨,就算神魂散了,过几天又会重聚的。” 戚隐略略安了心。 白鹿又道:“看在你身上有小爷血脉的份上,提醒你一句,侍奉我的那帮巫祝向来……”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出无奈又厌烦的神,“反正一言难尽。神墓是他们建的,贸然闯入者在他们眼里是犯了渎神大罪。所以墓一旦有人闯入便会自动封锁,让入侵者充作我的活殉。不过我已经将入口打开了,你要出要留,自己看着办吧。”他对掖着手往神像飘,身影越来越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道,“对了,不要碰……” 话儿还没说完,便不见了。 碰什么?戚隐不解。喊了好几声白鹿,没人答应,只好作罢。 从进来到现在,起码得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云知他们仍是没有出现,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贸然出去他又不敢,没准他爹就候在门口。挠了挠头,又画了好几张传音符送出去,期盼他们能快点儿瞧见。 戚隐决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若没个信儿他就出去。等着等着,上下眼皮子打架,一个没撑住,打起盹儿来。梦里头瞧见扶岚,就坐在他边上,低头瞧着他,黑而大的眸子,依旧是那样专注的神气,像纯澈的琉璃珠,清清楚楚倒映着他的影子。戚隐望见他鼻子就是一酸,也不知怎的,像分别了半辈子的久别重逢,几乎要掉下泪来。他静静的,也不吭声,那样温和恬静的模样,真叫人喜。 戚隐忽然恶向胆边生,反正是梦,又不是真的,不如干点儿想干的。他身子一耸,撅着嘴扑过去,梦里的扶岚明显吓了一跳,按住他的脑袋,死活不让他近身。戚隐不依不饶,噘嘴就要往他脸上凑。 身后响起一个人惊恐的声音,“黑仔,你梦里发啊!” 戚隐一下子惊醒了,眼皮子一抬,正瞧见戚灵枢冷得掉渣的死人脸,手还按在戚隐的脑门上,戚隐吓了一大跳,忙往后一缩。 云知走过来,凑趣儿道:“这么烈,梦见谁了?花姑娘?” 你大爷的。戚隐心尴尬,抬起眼四下望,戚灵枢在一旁整袖子,昭明站在边上仰头看白鹿神像,嘴里啧啧惊叹。就是不见方辛萧,便问:“辛萧师妹呢?” 云知出头疼的表情,道:“我们走散了。” 他们几个盘腿坐下来,慢慢跟戚隐说他被掳走之后的事儿。戚隐刚被戚慎微拽上去,大伙儿慌忙要追,却在这个时候,长廊里的石像簌簌震动,一个接一个地开始裂。幽明的符光下,那些石像蜿蜒出枝枝叉叉的裂,石壳子碎裂,出里面干瘪瘪瘦瘠瘠的人来。那些人通体深褐,带着一股冲鼻的药味儿,从石像里面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痛苦扭曲的表情,那五官像披了一层沥青,被高温融化了似的,狰狞恐怖。它们伸出干巴巴的双手,摸索着走向云知他们,凄惨地哀嚎。 所有人大惊失,戚灵枢一面后退,一面御剑。凄冷的剑光织成一片濛濛剑雨,落在那些怪物身上。怪物捂着头脸惊恐地嘶吼,却一个也没有倒下,依旧一面哀嚎一面摸索着往戚灵枢的方向来。方辛萧和昭明先顺着方才戚慎微出的爬出去,紧接着是云知,戚灵枢殿后,所有人出。然而那些怪物也争先恐后地从里爬出来,口齿不清,凄惨地大喊着什么。 昭明心惊胆战地问:“它们在喊什么?肾?他们要我们的肾?怎么的,都干成那样儿了,还想着壮么!” 云知大吼:“什么肾,它们喊的是神!” “神?哪有神?”昭明一面跑一面哭着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门儿啊!” 云知扭头瞧了一眼,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黯沉沉的黑暗里人头滚滚,那些怪物伸着干枯的手臂,张着扭曲的大口,一面穷追不舍,一面尖嚎着:“神,宽恕我们!宽恕我们!” 好不容易找到个拐角,所有人攀上房梁,屏气等它们过去。所幸那些东西不知为何眼神不太好,四处摸索嗅,终于一个接一个地走远了。等确定安全了,戚灵枢却低声道:“方辛萧不见了。” 一下少了两个人,到底是先去找戚隐还是找方辛萧,大伙儿都沉默了。戚隐不知被拖到何处,路上都是怪物,不好查探地上的血痕,但方辛萧极有可能就在附近。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先去找方辛萧。 他们推测是刚才逃命的时候跑丢了,沿着道儿回去寻,却也没有找到。于是又找可能的岔路口,不是已经被怪物堵了,就是没有人影儿。他们又猜测方辛萧会不会回到石门那儿了,便熄了灯符,摸黑走回去。 路上有几个落单的干瘪怪,这里顶上没有房梁,不能上去。但这东西眼神不济,他们便决定屏住声息绕过它们。 昭明胆子最小,心脏狂跳,几乎要爆炸,眼睁睁看着戚灵枢蹑手蹑脚静悄悄地钻过一个怪物的手臂下,到了过道的另一头。云知让他先走,他苦着脸,一点一点挪过去,一个怪物像察觉到什么,耸起鼻尖,朝他的方向探脑袋。他的腿一下就软了,不敢动弹,那怪物佝偻着,离他越来越近,即使走道里乌漆麻黑,他也能看清它深深凹陷进去的乌黑眼塘子。它的躯体十分怪异,质干瘪,像风干了的腊。喉咙的地方有裂隙,隐隐瞧得见里面有植物茎叶模样的东西。 昭明很快想明白这些东西身上怎么有那么强的药味儿了,那是因为它们的身体里填了草药。 怪物在他身侧嗅了嗅,没发现什么,终于转过头去。昭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再次挪动步子,好不容易到了戚灵枢身边。云知也过来了,他们回到长廊里,却发现石门阖得好好的,没有半点儿开启过的痕迹。就在这时,他们收到了戚隐的传音符。 “所以我们就先到这儿来了。”云知摊摊手。 大伙儿相对着叹气,戚隐把自己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大伙儿都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昭明愣愣睁睁地望着白鹿神像道:“竟然……竟然真的有神?戚隐,你是不是在做梦?你刚刚就做梦梦见花姑娘。” 花你大爷。戚隐心里尴尬,没好气地说:“我脑子清醒得很,是不是做梦我还分得清。” “如果这是神墓的话,那外面那些干尸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了。”云知说道。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