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岚再次放出小鱼,细小的青鱼摆尾,穿越无垠冰海。鱼群分头进入南面岩,岩黑森森,它们仿佛游进了妖魔的眼。曲折,四通八达,黑暗深邃。小鱼穿过蛛网般的地下河道,飞出一个巨大的水池。神墓在它眼前,光线离,石门立柱古奥森严,青铜锈蚀,像老人斑驳的皮肤。它摆尾游入漆黑的墓道,经过石门紧闭的中殿,穿过过道里摸索哭嚎的罪徒,摆尾迢遥而去,进入蜘蛛网裹住的后方殿宇。 他看见了他的弟弟,头破血,浑身血污。 戚隐背着浑身血的戚灵枢,手上拖着失血过多昏的云知,吃力地走向内侧的斗室。大殿之上,苍白的蜘蛛浑身都是窟窿,乍一眼看像一个巨大的蜂巢。他身上贴了戚隐刚刚贴上去的定身符,每道符咒的金光都疯狂地闪烁。他嘶哑地吼叫,勉力站起来,符咒震动,有的开始破裂。戚慎微还没死,戚隐惨淡又恐惧地想,他还没死。 这个由人化妖的家伙,简直像一只怨毒的厉鬼,怎么打也打不死。 戚灵枢伏在他肩上,鲜血浸透白衣,又浸透了戚隐脏污不堪的白衣。戚隐无助地喊道:“小师叔,别死,求你了!” “叫师兄……”戚灵枢皱着眉,声音细不可闻。 “师兄师兄,我叫你师兄!”戚隐大喊。 “别管我了,带上其他人,快逃吧。”戚灵枢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儿!”戚隐咬着牙拖云知,“小师叔,只要你别死,别说师兄,你让我叫你爹都行!从今以后,你什么教训我都听!我好好练剑,我好好念经,我心向大道,我再也不搞断袖了!” “不……不用……”戚灵枢咳着血,断断续续地说,“断袖……也好的……” 戚隐死命喊了半天,身上的人彻底没反应了,戚隐转过脸,瞧见戚灵枢已然昏死过去。 有没有搞错,戚隐既悲哀又恐惧,两个首徒倒了,一个是无方的未来长老,一个是凤还的未来掌门,他们都倒了,却剩下他这个连剑也御不利索的废物。他像个孤立无援的孩子,站在荒芜的世界中心,手足无措。他还没有准备好去死,他没有戚灵枢和云知这样高的觉悟,也没他们这样不要命,他还想见见他哥。 他低头看云知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这个狗贼断臂的时候尚且有说有笑,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 就像是快要死了。 可戚隐还没有准备好,看他们死。 戚隐气吁吁地将人拖入了斗室,阖上了门,重新启动符咒结界。方辛萧睡在地上,额头冒虚汗,戚隐走过去探她的额,烫得像口热锅,她发烧了。顾不上她,戚隐先撕下上衣,去处理云知的伤口,翻开他的乾坤囊,里面有不少药丸,打眼一看都不是毒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喂进他嘴里。石门轰然巨响,符咒结界金光闪烁,倏明倏灭。那是戚慎微终于挣了符咒束缚,在撞门。 冷静冷静。他提醒自己,踅身去看戚灵枢的伤口,他的伤口虽然细小,但全身都是。戚隐把外衣撕干净了,才包扎完他的伤口。同样扯开他的乾坤囊,倒出丹药,管他补气血的还是滋灵力的,全部灌下去。 做完一切,他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想怎么办。戚慎微疯了似的撞门,门上的符咒摇摇晃晃,半边明半边亮,不知道能撑多久。怎么办怎么办?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呼急促,呼咻呼咻。脑子里一团麻,他抓着头发,催促自己冷静思考。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小隐。” 冷静冷静,他的,他慌得幻觉都有了。 “小隐。” 他猛然睁开眼,这不是幻觉!仿佛光照进乌云,他浑身一震,从地上爬起来,大喊:“哥!哥!”四下寻,却不见扶岚的身影,一条小青鱼摆着尾,闯入他茫然的视线。 怔怔地伸出手,他捧住那团微弱的荧光,像一个孩子捧住了一颗星星。 “哥,你去哪了?”一瞬间,心里什么坚强都垮了,他眼眶发热,“快来救命,我们要完蛋了。” “抱歉,我过不来了。”扶岚轻声说。 钟鼓般的心跳响彻冰海,扶岚抬起脸,眺望深邃的冰海。这回连叶清明和朱明藏也听到了那沉雄的心跳声,一双灯笼般的巨眼在冰海的深处睁开,血红光在里面变幻淌。那是魔龙,冰海不再寒冷,魔龙从沉睡中苏醒。原来那些妖鬼不是发疯,它们在躲避魔龙。 扶岚悬在墨绿的海中,与那妖异的血巨眼对视。 他平静地开口,恬淡的声音穿越茫茫冰海和重重窟,透过小鱼,响在戚隐耳畔。 “小隐,这一仗,你必须自己打。” 第62章 如寄(三) 不是,自己打?戚隐呆住了,“哥,我……我打不过。” “我知道。”扶岚道,“你的对手很强,凭你的实力与他战斗,你有七成的几率会死。” 戚隐冷汗直下,道:“哥,我觉得你高估我了,我死的几率应该是十成十。” “所以接下来,我的每一句话,你都必须认真听好。” 戚隐慌忙点头。 “第一,你们无法杀死他的原因是他还剩下最后一颗心脏,那是他的凡人之心。妖心呈环状护住了那颗心脏,复杂的骨结构抵挡了你们的每道剑影。但是戚灵枢为你创造了机会,戚灵枢的剑雨已经摧毁了他所有的妖心和护心骨,你只需要破坏他最后的心脏,他便必死无疑。” “凡人之心……”戚隐怔怔地重复。 “不错,那是他原本的心。”扶岚道,“凡人之心不具备强大的自愈能力,所以他现在已经无法自愈。” “可是,”戚隐望着摇摇坠的石门,咽了口口水,“我要怎么命中那颗心?” “用归昧剑,小隐。”扶岚说,“归昧剑很强,一旦它命中敌人,伤口方圆三寸的血都会被冰霜破坏。也就是说,你无需命中他的心脏,只需要对准他的口,便可以杀死他。但这对你来说依然不够,因为你无法解开归昧剑的锈蚀封印。所以,我将会在你身上施一个咒术。” “咒术?” 淡青的小鱼从戚隐的掌心飞起来,在他的额心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戚隐低头看自己的身子,却瞧不出变化。 “从现在开始,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你受的一切伤口都会在一息之内自愈。” 戚隐眸子一亮,惊喜道:“真的?” “真的。”扶岚轻声道,“小隐,从现在开始,你拥有无数条命。你可以不断尝试,不断重来,刺穿他,击杀他。但是你要记住,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心脏。因为你的心脏一旦被刺穿,我们两个,会一起死。” “啊?哥……这个,这个到底是什么咒术?是巫罗秘法么?”戚隐心里惴惴不安起来,他总觉得这个咒术不像扶岚口中说得这么简单。 扶岚没有回答,却忽然问:“弟弟,你害怕吗?” 戚隐想骗他说不怕,扯了好半天嘴角也扯不出一个笑,垂头丧气地道:“哥,我怕。” “这很好,”扶岚的声音平静又恬淡,“你的祖先在妖魔的侵袭、猛兽的威胁下艰难生存,繁衍至今。是恐惧让他们躲避危险,离开死亡。小隐,不要害怕恐惧,它会帮助你逃离致命的袭击,让你活下来。” 扶岚垂下眼眸望过去,那一双妖异的血眼离他越来越近,魔龙在深渊里抬起了盘虬的身子,坚硬的鳞甲摩擦岩壁,黑玄武石化为齑粉。 魔龙耸起铁甲一般的脊背,呼出灼热的吐息。它森地注视着扶岚,低声咆哮,嗓音低沉醇厚,回在冰海之间。 “扶岚,你这个天地不容的怪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蓦然间,魔龙长嘶,冰海卷起大浪,湍急的水包围了扶岚。那条狰狞的巨龙被锁住了尾巴,却依然能够翻江倒海。叶清明、黑猫和猪妖缩在窟里,巨大的漩涡卷着白花花的浪车轮一般滚过岩壁,蛮横的力拉扯着他们,仿佛要将他们撕成碎片。扶岚悬浮在那暴烈的漩涡中心,漠然望着咆哮的魔龙。他隔着浩瀚冰海,对戚隐说道: “最后一句话。弟弟,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孤单一人,因为我们兄弟二人同生、共死。” 话音刚落,小鱼就消失了,淡青的光晕,像一盏风中的枯灯,闪了一下,就熄灭了。黑暗再次笼罩了戚隐,戚隐连喊了几声哥,无人回应。在这个冰冷森的神墓里,他三个同伴半死不活,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那个可怖的妖怪。戚隐了鼻子,摸了摸额头,小鱼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吻,仿佛还残留着他哥哥的温度。 符咒结界塌了半边,剩下一半也快到头了。戚隐把云知三人挪到斗室最里头,把黄金俑推倒,用足了吃的劲儿,把它滚到云知三人边上,遮挡了他们仨的身影。然后起问雪剑,支起一个灵剑结界,若是他失败了,至少能抵挡一小会儿。 他蹲下来看戚灵枢和云知,把戚灵枢的手搭在云知间,又把云知的手搭在戚灵枢间,让他俩看起来像相亲相的好兄弟。 “二位老哥,神墓底下承蒙照顾,要是我死了,会在天上保佑你俩的。” 又转眼看方辛萧,这姑娘躺在他俩身边,显得有点多余。戚隐让她面对岩壁,背对云知和戚灵枢,道:“对不住了,辛萧师妹,本来应该听你的话儿不去招惹我爹的,结果连累你了。唉,以后不要和我们扯上关系了,我哥那傻蛋不是你的良配,忘了他吧。” 正在这时,石门轰然倒塌,暴怒的妖怪浑身浴血,在门口咆哮呼号。 戚隐站起身来,拔出归昧剑,抬起眼的那一刻,布血污的脸杀气毕现,恍如一柄利剑拔出剑鞘! 他跨步向前,妖怪亦嘶吼着冲过来,父子二人同时对冲。戚隐在临近妖怪三步远的地方身子一矮,整个人后仰着躺下,归昧剑锈蚀的剑刃从妖怪的下颚一直划到尾部,滚烫粘腻的鲜血瓢泼大雨一般淋遍戚隐全身。 妖怪痛极怒吼,摆动八肢,转过身来。 娘的,划偏了,没命中心脏! 戚隐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出斗室。 “爹,出来!儿子陪您打!” 妖怪被他彻底怒,狂吼着再次冲了过来。 戚隐跑上大殿,磅礴剑雨紧紧追在他身后,几乎贴着他的脚后跟扎进地面。大殿的地砖已经是窟窿,虫蛀似的,惨不忍睹。回头看,妖怪已经距离斗室已有一段距离,戚隐咬紧牙关,猛然转身,朝妖怪奔了过去。 他必须靠近他的父亲,才能挥出致命的一剑! 剑雨癫狂,数不清的利剑蒙头扎下来。他用尽全力御剑,十指掐出鲜血。这一次超常发挥,归昧一御即动,呼啸着在身侧盘旋,凄冷的剑光扭出青白的曲线,砰砰隔开数道剑影。但仍然有剑影躲开归昧,生生扎进戚隐的后背。他没有云知和戚灵枢的捷身法,纯粹凭着直觉躲避,凭着扶岚给他的强大自愈能力硬抗! 他一路躲,从地上堆积的巨大妖骨嘴里爬进去,剑雨追在他身后,将苍白的骸骨碾成齑粉,他又从腔里连滚带爬出来,后头的妖骨已经整个崩溃,碎成一地粉末。这一路简直是他平生走过最长的路。无数次,他像一只耗子一样被钉在地面,身后他的血痕蜿蜒绵延,触目惊心。剑影在身上消失,剧痛之后,所有伤口迅速复原,他抬头看,还有三丈的距离,妖怪在殿宇中央怒吼咆哮。 有悔剑铮然一啸,朝他袭来。归昧正面上,两把剑相撞,碎光迸溅。归昧被打了出去,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所有剑雨重新排阵,齐齐转向戚隐。 戚隐没有停!他咬着牙,忍着浑身的痛楚画符,张出一个摇摇坠的结界护住自己的心脏。 很多年前,他在吴塘上学塾的时候,也经常像这样被打成猪头。他蜷缩在深巷的墙角,像一只快要死掉的耗子。他无数次幻想他的剑仙父亲从天而降,拯救他于水火。到那时,他就可以乘着他父亲寒光凛冽的宝剑,在众人羡的目光中化为一道虚影,消失在天际。可父亲从未出现,他像一只灰头土脸的老鼠,磕磕绊绊地长大。后来他想明白了,自古以来,凡成大事者都有一个悲惨的童年。伏羲、女娲,巫山里施云布雨的神女,撞倒不周山的共工,这些诞生于虚无的远古诸神,没听说过哪个有爹有娘的。说不定他这个可怜虫,终有一天也能变成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但每当夜深人静,小小的他趴在阁楼的窗台眺望月光下的吴塘,便听见心里的声音。 他不想当大英雄,他只想要个疼他的爹。 他知道那个男人在一个叫无方的地方,那里仙气缭绕,灵剑徘徊。他想他总有一天要去看看,至少他得瞧瞧这个爹长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他总得知道,他的血脉,来自何方。 现在,他来了。 戚隐披着身的血,终于穿越了磅礴剑雨,来到了父亲的跟前。他张开双手,拥抱这个丑陋的妖怪。 灵力近乎枯竭,这是他锁住他唯一的办法。 他的父亲暴怒狂躁,八只血红的眼睛倒映着他同样血红的身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这个变成妖怪的男人,轻声道:“爹,我原谅你了。” 不管你是混蛋还是好人,不管你为什么离开我和娘,我都不怪你了。 凤还·御剑诀。 全身的灵力在顷刻间耗尽,一瞬间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走,整个人干涸了下来。归昧铮然一动,发出凄厉的悲鸣。肮脏的铁锈漆皮子一样剥落,出冰冷如霜的剑身。鲜血漫过视野,戚隐在意识渐渐消散的时刻,听见了剑的心跳。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凤还山思过崖,扶岚捂着他的眼睛,带他去听天地的心跳。 咚——咚——咚—— 归昧的心跳犹如铜鼓,和他的心脏共振共鸣。 他嘶声大吼:“剑来!” 霜雪般的光华在剑上转,归昧长鸣一声,冷月般的寒光潋滟一转。那一点剑尖,凝着星子般的寒芒,划出丽的曲线,啸然刺入戚慎微的后心,紧接着刺穿戚隐的右。归昧的冲力像冰山面而来,戚隐没有站稳,归昧穿过他的身体,将他和戚慎微两个人,铁签子串一般钉在了地上。 右剧痛,半边身体结上细细密密的冰霜,戚隐的右手失去了知觉。 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 他和戚慎微的父子亲缘,像琴上的最后一弦,终于断了。 “狗崽……”忽然间,一声轻叹响起在耳畔。 这一声呼唤,不同于他之前鬼魅般的语调,沙哑悲哀,藏着深深的思念。 他怔怔地转过头,望向右肩上那张苍白悲惨的脸庞。戚慎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空茫无神。 悲哀和伤痛后知后觉漫上心底,神墓冰冷,他的心在下雪。 “哥,”戚隐闭上眼,眼泪进鬓发,“我爹没了,我没爹了。”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