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一窝!”戚隐闭着眼,噌地一下坐起来,“爷把儿切了,给你生!” 说完他就去摸刀,摸到扶岚的斩骨刀,这刀重得像秤砣似的,用力提了两下没拎起来。戚隐头大汗地睡回去,道:“算了,明天再切,先睡觉。” 扶岚乖巧地点点头,扭身放下帐子,心期待地躺进被窝,睡着了。 天蒙蒙亮,一眼望过去是蟹壳青的颜,山野里还有茫茫的雾气,树叶尖儿上盈着圆圆的珠,倏忽一滚,坠下一滴翠来。戚隐在一片绚烂的天光里睁开眼,眯瞪着眼坐起身,敲了敲脑袋,还有点儿。闭着眼蹲在门槛上刷牙洗脸,一睁眼,发现路过的妖魔都看他,眼神奇奇怪怪。他叼着牙枝,揽着镜子照了照,和以前一样俊,没什么变化。怎么了?看他跟看猴儿似的? 戚灵枢来辞行,也是一副言又止的样子。戚隐纳罕道:“有什么事儿说呗,都是男人,别婆婆妈妈的。” “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么?”戚灵枢问。 戚隐挠挠头,他喝太多,断片儿了。只记得他拿戚灵枢的酒喝,后来的事儿都不记得了。看戚灵枢的神,又想起那些妖魔看他的眼神儿,戚隐心里咯噔一下,问道:“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么?” 戚灵枢缓缓点头。 “……”戚隐道,“有多糟?” “非常糟。” “我知道之后,会不会想要自尽以谢天下?” “会。” 戚隐捂住脸,“那别说了,我不想听。不知道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小师叔,您去吧,过几天咱们再见,如果还能见到的话。” “还有,”戚灵枢低声道,“昨晚一事,我见朱明藏似乎对你隐有杀意,当心。” 戚灵枢给他一面琉璃镜,吩咐他有事用镜子联系。锃亮的剑光一闪,直直往高广的穹隆而去,戚灵枢负手御剑,后面跟着载着舞姬的大船,消失在苍茫的天尽头。戚隐挥了挥臂膀,无所谓地转过身掩起门。要杀就杀吧,来呗,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我不当皇帝了,你找别人吧。”扶岚对朱明藏说。 风吹过滴水檐,响玉滴溜溜地转。扶岚站在廊庑底下,望着下面高高低低的青灰瓦楞。他的眸子静静的,天光漾在里头,有细腻的波光。如果黑猫在,它会看出扶岚现在很开心。 朱明藏咬紧牙关,憋着一肚子恶气,膛上下起伏。 “我会帮你们去议和,那之后我就要走了。”扶岚道。 “你想定了?”朱明藏冷笑道。 “嗯。”扶岚点头,“我和小隐说好了,他要给我生孩子,我要当爹爹了。” “那留荑的孩儿呢!”朱明藏怒道。 扶岚愣了一下,低下眼想了想,道:“小衣裳做好了,我会回来看他们。” “好,好!”朱明藏怒极反笑,递出一卷金漆卷轴,“这是议和书,封了封印,五月十五才会解开,到时候你呈给人间那帮狗剑仙。从此以后,天高海阔,你自去便是。只是南疆不再是你的家,你一辈子也别回来!” 扶岚眼神黯了黯,接过议和书,放进乾坤囊,弯抱起三脚红漆大木盆,往溪水那里走。朱明藏在他身后道:“扶岚,你以为那个凡人崽子喜你,你就有家么?你错了,你这样非人非妖又非魔的怪物,你本没有去处,你天地难容!” 扶岚没有理他,孤零零去往竹林里。光洒在他肩头,他默默无言。 快洗完的时候,头上罩下一片影子,扶岚抬起头,瞧见戚隐在他身边蹲下,溪水上光明灭,戚隐的影儿打在粼粼水波里,曲曲折折。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哥,我昨晚喝醉了,说的话儿做的事儿都当不得真,没冒犯到你吧?” 扶岚呆了一下,问:“不当真么?” 戚隐忙点头,“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生孩子,不当真么?”扶岚问。 “啊?”戚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哥,男人生不了孩子的。唉,我怎么说你才明白,男人肚子里都是肠子,只能拉屎,没法儿生孩子,生不出。” “成亲,也不当真么?”扶岚垂下眼睫,眸光黯淡。他慢慢明白过来,弟弟又反悔了。 “……”戚隐没料到自己喝醉的时候许这么多不着调的诺言,缓缓掉转过视线,沉默了好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扶岚抱起盆儿,站起身。 “你去哪儿?”戚隐慌张看他。 “去做饭。”扶岚沿着光影斑斓的小径,渐渐走远了。 第105章 薤(一) 五月十五,无方山,灭度峰。 绵数的雨终于停了,天地洗刷一新,风烟俱净,迢迢长空万里无云,一望无际。戚灵枢身负问雪剑,一袭白袍,立于悬空阶上。无数仙门同道御剑临峰,长长的白袖在手肘后飘扬,远远望过去,仿佛一群群白鹤展着翅子扑剌剌地飞。忽然,一道极亮的刀光直云霄,仿佛天穹忽然被撕裂一个口子,所有白鹤乍然惊起,纷纷退让。在那道绝丽的刀光下,其他剑光竟显得微渺如萤火。 大家都还在猜这刀光是谁的时候,天尽头涌起滚滚乌云,所有人停了剑,手搭凉棚望向那边。他们知道,那是妖魔使者来了,他们身上煞气深重,每当聚集在一处行动,就如同汇集了一大团乌云。有的时候妖魔煞气太过浓重,乌云过境,底下的草木会瞬间被去灵气,萎靡而死。 乌云转瞬即至,十二个妖魔使者在山门落地,刀光一闪而过,黑袍黑发的男人从中走出。周遭仙门弟子很快让出一片空地,掩着嘴儿低声议论上下打量。为了避免麻烦,扶岚和戚隐都戴了面具,没人认出他们俩。戚灵枢遥遥望见,趋步步下悬空白玉阶,为他们引路。 “看,扶岚来了。这是化了形,不是那般猪头的模样了?”有弟子低声道。 “看来化得不彻底,还戴着副面具遮他的丑模样。”四下里窃窃低笑。 坐席设在拭剑台,高高的大理石台上,扶岚和元苦的几案各据一边。元苦已在上方等候,白须白发,魁梧的身材,远远望过去,像一尊武神像。扶岚抱着黑猫入座,长长的袍尾曳在身后。元苦遥遥向他拱手,扶岚垂着眸,没搭理。元苦尴尬地整了整袖子,竟然没生气。 下方聂重华冷冷一笑,“果真是没开化的妖魔,好生无礼。去年便被此贼诓入无方,闹得冰海震摇,还放跑了地千百妖魔。元苦掌门便不怕这次又是这个妖贼的计?” 白明均陪着笑,举起衣袖掩着嘴儿低声道:“聂掌门,口中慎重。”他抬起眼,看了看拭剑台上的扶岚,微微蹙起眉心道,“不知是妖魔的化形术厉害,还是我多疑,总觉得这个‘扶岚’与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不大一样……” 戚灵枢上前作揖告退,元苦微微笑着,虚虚扶了一把戚灵枢,“好孩子,辛苦你了,去歇歇吧。” 他手下略略用力,捏了一把戚灵枢的手臂。戚灵枢浑身僵硬,冷着脸道:“弟子告退。” 戚隐站着累得慌,拭剑台下都是各门各派弟子,一打眼白花花一片,戚隐觉得他们像被瞻仰的遗体,下面都是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九头聘聘婷婷走过来,给扶岚斟酒。无方道人辟谷养生,没有备酒,这是这帮妖魔自带的。戚隐蹲下身,小声道:“我去找一下小师叔。” “小隐不和我一起么?”扶岚问。 “你一个人也可以的,再说了,这不猫爷在么?”戚隐拍拍他肩膀,想了想,从乾坤囊里拿出戚灵枢的琉璃镜递给他,“有事儿用这个喊我。”便跳下拭剑台溜了。 扶岚低着眸子,白瓷杯里映出他落寞的影儿。他又想起戚隐血酒醺然的甜味,像一星星糖,浸在舌尖,可以甜进心里。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口齿发涩,没有甜味。 绣球花小径,戚隐气吁吁赶上戚灵枢,“小师叔!你怎么在这儿,累死我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戚灵枢凝眉道。 “有个东西要给你。”戚隐从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八宝白玉匣,这玩意儿是他从黑市里淘来的,整整花了十两银子,心疼得要死。戚灵枢认得这个,无方山有许多,以前用来封存妖魔心脏,自从元籍死后,那些心脏都被销毁了。 戚灵枢没接,疑惑地看他。 “里面放了点儿我的血。”戚隐说,“小师叔,我能信任的人不多,想来想去只有你了。老怪要我的命,我哥肯定要和他拼命。以前还觉得有几分胜算,谁知那老怪强得离谱,单匹马能扫一整个神殿。我不想我哥和他拼,倒不如我自己把命给他。等我死后,白鹿复活,你帮我把这些血给白鹿,求他帮我哥造个娃娃。” “你做什么?”戚灵枢的眉心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唉,详细的跟你说不明白,总而言之就是我不想活了。猫爷说白鹿是个好神祇,老怪也这么说,我自己觉得也是。等他复活,你就拿着我的血去找他。白鹿是神,是妖魔的始祖,造个人肯定小菜一碟。我哥喜养娃娃,我想着等我没了,起码给我哥留个伴儿,留个念想。这娃娃有我的血脉,就相当于我的延续了,也好的。” 戚灵枢不接,道:“戚隐,你留在无方……” “别说这么多了,”戚隐打断他,脸忧愁,“我不能给猫爷,它肯定会告诉我哥,只能给你了。求你了,小师叔,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也别跟我说一定还有希望什么的,这些事儿我比你更清楚。就一句话,你帮不帮吧?” 戚灵枢沉默半晌,接了他的八宝白玉匣子,沉声道:“盟议过后,不要离开。” 戚隐知道这小子想帮他想法子,无非是倾无方之力抵御巫郁离什么的。那恐怕得要无方全军覆没,戚隐耸了耸肩,没应他,只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戚灵枢透过密匝匝的绣球花,望向对面的无咎小筑,“我要进去一趟。” “干嘛?” “我还是觉得师叔不妥,趁大典进行,他不开身,我要进去查一查。” “我跟你一起。” 戚隐从乾坤囊里拿出件白衣裳换上,跟着戚灵枢进了无咎小筑。因着戚灵枢的身份地位,里头的守门弟子很好糊,轻易放了行。两个人进了屋,帘子遮得严丝合,里头黯沉沉没什么光。里头凉,比外头冷了一截,戚隐莫名有些打寒战。四下里看,月牙桌罗汉榻,落地罩雕花屏,没什么特别的。但戚隐总觉得似乎有谁藏在哪儿地盯着他,脖子后面冷飕飕冒凉气儿。 戚隐小声问戚灵枢,是不是也有这种觉。 戚灵枢面沉如水,无声地点头。 他们修道之人,多多少少有点儿灵之类的东西。即便是常人,长时间被人盯着,也会有针刺扎在背上的觉。戚隐低声问:“你觉得偷窥的人在哪儿?” 戚灵枢站在原地,默默觉了半晌,两个人一起回过头,望向后面。那里有一面鸦青的帘子,后面影影绰绰,不知道遮着什么东西。戚灵枢一步步走过去,伸出问雪剑,缓缓揭开帘布,两个人登时都吃了一惊。 那里挂着许多脸,薄薄一张皮子,像蝉翼一样透明。很多脸很悉,戚隐认得,是无方山的弟子,有些脸还和他一起听过元尹和叶枯残的课。戚灵枢脸很差,上手摸了摸一张脸,道:“是人皮,新剥下来不久。” 无方山果然是人才辈出,上一个掌门喜收集妖心,现在这个喜收集人皮。戚隐无语。 “只剥了脸皮,却不见尸体,这里一定有密室藏尸。”戚灵枢上下摸索,寻找机关。 戚隐也四下里端详,最上面有个空位,显然原本是挂着一张脸的。戚隐心里有些悚然,难不成现在这个‘元苦’是戴着别人脸皮的假货?上上下下地看,忽然又看见一张十分悉的脸。白净的面皮,细瓷一样干净,依稀看得出主人的俊秀。 戚隐目瞪口呆,指着那张脸道:“小师叔……这好像是你的脸……” 刚抬起头,便见戚灵枢默默看着他,黯淡的光打在这家伙的半边脸上,朦朦胧胧有些不真实。这家伙显然也看见了那张脸皮,脸晦暗不明。 “呃,小师叔。”戚隐莫名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后退了两步,“为了确保安全,不如我们验一下你的真假。” 戚灵枢沉默半晌,问:“怎么验?” “当然是问一些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东西,如果你答对了,就算你是真的。”戚隐道,“但其实我们俩也不是特别,我知道的关于你的东西还真不多。所以你只要一个没答对,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戚灵枢没言声,戚隐就当他默认了。 “我问你,那天我离开无方的时候,你告诉了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是什么?” “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秘密。” “看,答错了。”戚隐缓缓拔出归昧剑,水银一般的剑光泻出一截,“别来,外面有弟子,你逃不掉的。” 戚灵枢别过脸,脸很白,道:“是你自己猜出来的,我有中意之人。” “那个人是谁?”戚隐问。 “……”戚灵枢紧紧抿着,脸上线条绷得冷硬。 “虽然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判断。如果你说出来的人不符合我的判断,我一样会对你不客气。”戚隐朝他挑挑下巴,“说吧。” “你认识。”戚灵枢闭了闭眼,道。 “我认识?”戚隐瞪大眼。 戚灵枢看他这神,忽地反应过来什么,捻起那张脸皮,在手里了,厌恶地往后一扔。他咬牙切齿,恨声道:“你知道这是面皮做的假脸,戚隐,你在诓我。” 被发现了。那张皮子乍看之下唬人,认真一瞧就知道是面皮,只戚灵枢这个家伙十指不沾水,没擀过面,看不出来。戚隐厚着脸皮赔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戚灵枢不再搭理他,四处寻机关,找到一个拔不动的高足花几,左右一转,花几底座咔嗒一声响,一旁的人皮墙缓缓翻转腾挪,出黑魆魆的密室。戚灵枢亮起灯符,步入其中,戚隐紧随其后。符光幽幽照亮狭窄的密室,地横七竖八,被剥了脸皮的无方弟子。细看腹,略有起伏,都还活着。最里头一个白发老人抬起头,出血淋淋的脸颊和鹰凖般的双眼。 他沙哑地开口:“灵枢……”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