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我是看这间厢房像是风月寺的上房,今晚我们又没处下榻,不如就睡这里罢,别怕别怕,等我将灯点起来你就胆壮了。” “啊,师傅你还要睡这里?” “废话,我不睡这里,怎么查清案子?不把案子查清了,怎么还南瑜人情?你莫忘了你也是手上沾过血的狠角,这会怎么婆婆妈妈起来?” 邹云被讽刺得脸涨红,居然羞愤大过胆怯,跟着她就进了门,连映雪拿出火折子点亮了烛火,随口吩咐道: “把门关上罢,里面又没有鬼要吃了你。” 邹云依言将门掩上,正出门背后靠着的一把素油纸骨伞来,连映雪坐上圆鼓绣凳,摆手道:“把那把伞打开来看看。” 邹云觉得莫名其妙,只将那纸伞撑了开来,原来是数枝红梅并几句隶书写的梅花诗: “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霜禽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闻。” 红梅堆雪,随风飘洒,落在那诗上,也有些意境,连映雪道: “这诗好,留着罢。” “师傅让我打伞就为了看诗?” “不然你以为呢?” “我还以为这纸伞上有线索。”邹云喃喃,连映雪却随意铺好了,道:“你倒异想天开,我困了先睡了,你自己睡椅子也好睡柜子里也好,为师就不拘束你了。” 邹云听了这话,不由又一阵郁结。 ☆、双影并线 如此凄风苦雨的夜,虽然连映雪特意给邹云留着了烛火,但邹云还是不免害怕起来,想听连映雪说话的声儿,可连映雪却放下帐子就要睡了,他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道: “师傅,死在这房间里的是谁?” 这么一问,邹云又有些后悔,他睁大眼睛凝望窗子外头,黑暗中变幻的光影,不由又紧紧闭上了眼,不敢再动弹,他的眼睛还能受到烛火晃动的光芒,他只好暗暗希望着,那火可千万不要被透窗而来的冷风吹灭了,不然,连映雪那样无情的人,一定不会再起重新点亮的。 “是个退出朝堂的阁老。”这时,帐子里头的连映雪突然回答起他的话来,邹云不由有些高兴,连忙再问道: “那他怎么会来风月寺?” “他本打算告老还乡,回祖籍福建含贻孙,途经江浙一带,又打算来姑苏游历一番,阁老听闻这风月寺里有东晋《佛说三十七品经》孤本,他是个向佛之人,所以特地向这里的方丈求了情,住上一宿研读经书。” 连映雪的声音恬静,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邹云总算不那么害怕了,可却好奇起来,兀自聪明道:“莫非是有人为偷那孤本,杀了这个阁老?” “我打听过了,那阁老的尸体发现之时,那孤本还好好的,就摆在你现在躺着的案台上。”连映雪冷冷清清地重设当情景,邹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十分后悔开始了这段对话,可是偏偏他师傅来了兴致,只听她自言自语地分析道: “按理这经书孤本无价,而且是风月寺镇寺之宝,连市井妇孺都晓得。看来凶徒杀人并非为了盗书,全然就是冲着这阁老来的。可这阁老沉浮官场,不知得罪了多少仇家,竟无从下手了。” “难道阁老当是一个人来的?”邹云问得倒细,连映雪略作沉思,答道: “并无听闻他带随从出门,只听说阁老家眷仆从一行人当晚宿在姑苏驿馆,这驿馆离风月寺并不远,他想独访佛门清静地也未可知。” “如果这阁老带上几个仆从,就不会这样轻易被人杀死了罢。”邹云道。 “也许吧,也许那几个仆从也命丧于此,也未可知。”连映雪此语一提,邹云不由更加心颤,暗暗骂道,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明明视人命为草芥,还装模作样教训他。 “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又害怕了?”连映雪看着头顶的帐子,嘴角一勾,轻声笑了起来,以邹云的伶俐子,终于明白过来,忿忿道:“你是故意的?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了,你吓不倒我?” “我哪里说要吓你?”连映雪撇清着,道:“可是你看看你睡的案台下,是不是躺着什么东西?” 邹云吓得一抖,从那案台上滚了下来,捂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连映雪不由笑出声来,故作正经道: “原来是为师看错了,真是对不住了,不过我的乖徒儿,江湖中人都以为咱俩赴了黄泉,这次算是你我转世为人,你怎么还会怕鬼呢?” 邹云摔得骨头疼,重新爬上案台,心里想再也不要接她的话茬了,可是耳边又传来她的吩咐: “我差点忘了,你以后都不能用邹云这个名字了,你自己想个新名字来听听。” 邹云下了决心,竟不肯再说话,连映雪笑道: “你不说我就给你作主了,叫狗不理如何?” “什么狗不理!就算要改名字,我也要改个好听的,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像白无恤一样姓白。” “他算是你救命恩人,你姓白也无可厚非,姓想好了,那你叫什么名呢?”连映雪微微赞许的口吻,邹云不由答道:“踏雪寻音,我要叫白寻音。” 连映雪没有再说什么,像是被触动心事,侧着身子睡了,邹云怎么喊她名字也不理,后来不知不觉地,连他自己也倦得睡着了。 夜雨后拂晓,天光放晴,缩在松木宽案上又冻又冷地睡了没几个时辰的邹云,被耳朵边上竹鞭子打在桌案沿上的声儿给敲醒了。 眼前这个拿着竹鞭的死女人正冷冰冰地打量着他,又用更冷冰冰的声儿道: “既然要学武,怎么还睡懒觉睡得这样心安理得?你以为顾为川、白无恤还有甘贤是生下来就会武功的么?” 邹云不想顶嘴,其实是困得太厉害了,他惺松着双眼爬下案台,打起神来问:“今天学什么?” “昨天不跟你说了么?学轻功呀,小小年纪忘真大。”连映雪说着就将一沓写小楷字的白麻纸进邹云怀里,吩咐道:“先背这口诀,再教你步法。” 邹云看那纸是抄经用的,小楷字也是新墨,不问道:“你什么时候默的?” “我不过比你早起了些,你以为做人师傅是件容易差事?长此以往,劳心劳力,我的皮肤不会变差罢?”连映雪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一面镂着枝西莲浮鸳鸯的铜镜顾盼起来,忽然又像半老徐娘一样慨道:“我还是去买些胭脂水粉回来,你好好背书罢,别管我的闲事。” 邹云得了好,终于肯卖乖道:“师傅早去早回。” “嗯,这个小园子死了人,想必一般人也忌讳,你在这里不会有人察觉,别跑,我会给你买点吃的回来。还有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做我雪剑门的弟子,要优容雅致、气度从容,你穿成这样太不讲究了。” 说着连映雪用眼睛扫了眼邹云上上下下,肩宽、宽、手长、腿长,虽才那么短短的一瞥,可那锋利的眼神简直要将人剥光了一样,令这个少年薄薄的脸皮“腾”的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去,清醒地想: “这个妖女!难怪三个前辈都中了她的魂计!” “你大概又在砌新词骂我罢,小心,不要被我听见。”连映雪淡淡话音随她的背影翩翩而去,邹云不由头皮一紧,老老实实地背起这心法手抄来。 不多时,连映雪就提着好几捆油纸包,并挽了个青布包袱回来了,她看邹云背心法还算老实,就解了细麻绳,将三个香煎包推在了他面前,接着又打开了一包绿云豆糕、玫瑰蝴蝶酥放在一旁,道: “先吃包子,你看书看饿了,再拿这个当点心。” 邹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连映雪又将那青布包袱推到他面前道:“这里几件衣裳几双鞋子,你换洗着穿,身量是正好的,你也不用试了。” 邹云再没礼数,也会,可是看连映雪却并不等他说谢,她最后从素云袖子里取出一个福寿荷包丢在桌上,磕着有哐当的响动,邹云解开明黄绦绳,看了眼荷包里头,金稞子、碎银子,当当的,不由吃惊道: “师傅,你从棺材里出来身无分无,哪来的银两?” “南府拿的,做西席难道不收些束脩?” 邹云看连映雪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再看这些金银尽是零碎的,不由问道:“你问过南公子了?还是自己拿的?” “我问他要银子,他一定会双手奉上,为免了这虚礼,我就自己拿了。” 邹云不地看着连映雪,道:“不问自取视为贼也,师傅你这样怎么为人师表?” “我最烦别人口仁义道德。”连映雪淡淡说完这句,就懒洋洋地撑着头,对着窗外竹影发起呆来,那样子好像若有所失。 邹云见她这样,又想到她嘴上说去买胭脂水粉,可回来尽是给他的东西,不免也有些,于是手上抓起香煎包啃了一大口,略带些关心地追问:“你是不是想谁了?难道是想白无恤了?听说你对他亦师亦友,难道师傅你对他也像对我这样好?” 连映雪没有看邹云一眼,轻声答:“更好。” 邹云听了,不免微微有些不平,不由多嘴道: “你也不算白对他好,我离开雪剑门前,偷偷看见他对着你灵牌说话,什么‘直到永远地失去你,我才完整地得到你’,真是麻极了。” 邹云话未落地,连映雪的竹鞭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又握在了手上,冷漠道: “你不好好吃东西,像长舌妇一样问东问西,不像个男儿郎!难道没人教过你食不言么?” 邹云猛听着这句,眼眶一红,尖酸道:“我爹娘都死了,还有谁肯教我?” 连映雪看他一眼,却不肯安他半句,反而愈加冷心冷面道:“没爹没娘的人不计其数,难道个个都像你这般委屈?你好歹有南府的人关照,我虽然讨厌你,但是受人之托也不会丢下你,你大可放心。” 邹云年纪虽小,但正是这么个年纪断不肯被女人看轻的,他吃了半个包子就没再吃了,埋头默诵起心法来。连映雪则在这间厢房里剪手踱步,默默丈量着步数,又四处翻拣查探,一瓶一画、一柜一,全都细细敲打聆听,她轻轻叹一声:此间没有机关暗道,难道真的是猴子密室杀人? 她记得这几坊间打听到,那个发现尸首的和尚叫慧明,这会没有别的线索,看来她得亲自去问一遭了。想着,连映雪就嘱咐邹云道:“我去和尚那问话,你累了就在园子里散心,可别走。” 邹云“嗯”一声,再不肯多理会罗嗦的连映雪,但还是抬头看了眼,看着她从廊上角门绕了过去,不见了身影,这才又埋头背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连映雪教导邹云,其实间接在写她和白无恤。我居然会这么高深的红楼“双影并线”技法,来人,拿块豆腐拍我! ☆、茶事静谧 寺中竹林初晴,浓翠滴,叶尖的珠有微微的莹光,细小的蜘蛛开始编织晨网,整座风月寺带着不寻常的静,静得好像这本就是座既无修行和尚、也无虔诚香客的空寺一般,连映雪耐心极了,挨个佛堂找去,两边别院也寻了,竟真是半个人影也不曾见到。 但她忆起昨夜坐船,明明听见寺中传来的钟声沿着水波回,如今整寺空空,那敲钟的和尚又去了哪里?正在连映雪默思间,回音袅袅的晨钟穿透竹风而来,她不由微微一笑,施展身法,足上轻点竹竿,飞上了高处微微晃动的竹梢。 如一只素蝶的她循声望去,只见山寺后门蜿蜒一条依山小径,竹林如海,依稀可见一座斜角飞檐的小巧凉亭。这三下击钟渺渺,仿佛自朝霞云中来漱俗世尘心,钟声罢,只见小径上走下个青衣小和尚,连映雪总算在这风月寺见着个活人,略一提气,她的身影就像随风而飘的竹叶,几个起落,已从天而降地落在了那小和尚面前。 那小和尚抬头看眼作男子打扮的连映雪,不惊不慌,双手和十,略低头施了个礼,静静问道:“檀越从何处来?” 小和尚眉眼清秀,手上握沉香佛珠,身上僧衣致洁净,对答举止也是从容不迫,眼神更是澄澈如一泓清泉,仿佛阅尽世间的贪嗔痴恨、生老病死,竟像是得道的高僧一般,不容人小觑。 “在下从南府来,不知贵宝刹与南府可有渊源?南公子极费心邀在下查清宝刹的一桩命案。”连映雪如实应答,小和尚点点头,用如燕清啼的稚声道:“南施主是本寺的贵客,公子想必与他情匪浅,请净室奉茶。” 说着小和尚在前面引路,一路僧舍尚洁净无尘,连映雪问道: “寺中仅小师傅一人洒扫拭尘?” “原不止小僧一人,月前张阁老在本寺遭劫,官府捉了好些师叔伯去问话,虽然后来官府放了人,但之后本寺人心惶惶,渐渐都出门化缘去了,到如今,仅剩小僧一人。”小和尚说着寺中骤然变故,却温和如润玉。 “本寺主持也游方去了不成?”连映雪细问。 “主持半年前就离寺云游了,并不知寺中之事。”小和尚沿着回廊,略低下头引着路。 “原来如此,还未请教小沙弥法号?”连映雪明白了,这才问道。 “小僧慧明。” 连映雪微微诧异,原以为寺中僧侣如风雪飞鸟尽,没想到她要寻的慧明就是眼前这个小和尚,早听闻慧明是方丈的入室弟子,于佛法极有悟,只是没料到还如此年幼就如此不俗。 此时慧明小沙弥已接引连映雪进了一处静室,临窗可望见那小小一方天,乌黑瓦檐上沁绿竹梢。 室中墙挂一幅高僧赤足盘腿坐于蒲团上冥想的画像,连映雪端详那画像良久,但见那高僧右足是六趾,想必是依真人所画,询问道: “敢问慧明师傅,这画中高僧是?” 慧明正从木盆洗过素手,从黑漆竹制具列中,取出一应约二十余种茶器,布于席上,态度谨慎,连映雪这才意识到慧明口中“奉茶”二字,何等庄重。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