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喻寒显然不吃她耍娇卖痴这套,微愕过后,须臾沉下脸,看得叶香偶心里咯噔一响。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完一顿,许是记起小厮并未提过她进书房的事,反应过来,“你怎么进来的?” 叶香偶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特别老实地,伸手指指右侧窗户:“从那里。” 结果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裴喻寒当时的表情,反正那张脸就像忽然被晒黑了似的,又冷又难看,其实叶香偶心里还佩服自己的,裴喻寒平在人前喜怒不形于,可对着她倒是越来越“真情”了,这也算是她的一种本事吧!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裴喻寒启开那两片红而有型的薄,吐出几个字:“回去抄……” “等等!”叶香偶听到他提“抄”就跟浑身过似的,立马条件反地打断,“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溜进来吗?” 裴喻寒环顾下周围,尔后绕至桌案后坐下,叶香偶发现他似乎特意瞟了一眼最后的那层屉,暗付幸亏她放回得及时,没被他瞧出端倪。 不过想到画像上的女子,以及那个小匣……叶香偶心内也说不上什么觉,有些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把疑问咽回肚子里。 她换上一张谄媚笑脸,跟他解释:“我、我是怕你最近太忙,累坏了身子,所以吩咐人煮了雪莲羹拿来给你喝,只是那小厮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上回的事生气,不肯见我,所以我才想了这个法子溜进来……”言讫忽闪两下睫,故意说得可怜巴巴。 果然,裴喻寒面容一愕。 叶香偶来前自然是想好借口的,此刻见他信以为真,马上冁然一笑:“食盒正在翠枝那里,我这就唤她进来。”说着大喊好几声,翠枝便急匆匆拎着食盒入内,看到裴喻寒在场明显有点畏缩,但叶香偶不以为意,舀了一小碗,笑嘻嘻地端在裴喻寒跟前。 裴喻寒一动不动,盯着那碗雪莲羹。 有一瞬间的错觉,叶香偶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伤似的,好像这雪莲羹里有灌肠的药,喝下去会让他十分痛苦一样,半晌,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裴喻寒垂下眼帘,简短道:“拿走。” 叶香偶一愣:“是不是放凉了?那我拿去叫人热热吧。” 裴喻寒将碗推至一旁,冷冷开口:“我不喜甜的东西。” 叶香偶顿时捂住嘴巴,对啊,她居然给忘记了,裴喻寒是不喜甜食的。但这也不能完全怪她,毕竟平时用膳,他俩都是一个书房一个镜清居,可谓各吃各的,倒是大管家当初提过裴喻寒的饮食习惯,可惜早被她给抛之脑后,今听他一提,才又记了起来。 叶香偶这回算是拍马拍到蹄子上,只能垂头丧气地把汤羹倒回瓷盅里,裴喻寒从旁晙了她一眼,说道:“今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再随便进来。” “知道了……”她蔫头耷脑地回答。 裴喻寒想了想,告诉她:“三后,我要出趟远门。” “哦……”叶香偶点点头,很快补充一句,“是因为生意上的事吗?” 他颔首。 裴家做的是玉石生意,一年里裴喻寒总会出个一两趟远门,叶香偶已经习以为常,不问:“那要去多久?” 小厮奉茶进来,裴喻寒举杯呷了一口,声音淡淡:“尚不确定,许要两个月。” “两个月?”叶香偶掐指一算,惊讶道,“那岂不是赶不上中秋了!” 虽说跟裴喻寒在一起过节,顶多就是两个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吃饭,吃饭的时候还谈不了十句话,简直无趣到一定境界,但中秋毕竟是团圆的节,她的娘亲走了,爹爹也离开她了,尽管她不喜裴喻寒,但心里还是把他当成唯一的亲人,这回连他也不在,她该更加寂寞了。 看到她一脸失望落寞的表情,裴喻寒仿佛一怔,良久,才又启:“我不在的这段子,你在府里好好学习功课,不要跑。” 那怎么可能嘛! 叶香偶心里想完,嘿嘿一笑,就差拍着膛跟他“保证”了:“你放心吧,你走了之后,我一定听大管家的话,认真做功课,不会再跑了。” 她就像檐子上的飞鸽似的,笑得眼珠子叽里咕噜转,裴喻寒闻言,只是默不作声。 就这样,裴喻寒一行人整装待发,三后,天未亮就起程出发了,叶香偶原本打算为他送行,可惜当时睡得跟死猪一样沉,被翠枝左叫右叫都没用,到底没能起来,不过裴喻寒估计也不在乎,听闻她还在睡着,直接上车走人了。 裴喻寒一离开,叶香偶就好比开缰绳的小马,彻底撒了,成天在府里转悠,没事就溜出去玩,其实她对那幅画像依然充好奇,尤其是屉内的小匣,到底装了什么呢?她曾趁着月黑风高夜,翻过书房后墙,打算再一探究竟,结果发现裴喻寒居然在临行前下了吩咐,将书房门窗由里而外关得严严实实,简直像在防贼一样,防贼?叶香偶略略一想,该不会是在防她吧? 转眼,子已到八月中,正值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依然没有收到裴喻寒要回淮洲的消息,待到中秋佳节,虽说主人不在,但在大管家的指挥下,府里还是布置得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一串串大红灯笼廊里摇晃,且再饮着那桂花酒,嚼着那桂花糖、吃着那桂花馅月饼,坐在那桂花树下,赏着那桂花树上的月亮,还真是自取其乐,别有一番惬意。 那些个厮儿丫头也趁着节贪懒,私下吃酒闹在一起,叶香偶也放了翠枝去玩,但翠枝已成她肚里的蛔虫,岂会不晓得她的心思,自知劝不住,只能千叮咛万嘱咐:“这街上鱼龙混杂,表姑娘切莫去那冷僻之地。” “知道啦……”叶香偶拍拍自己的大腿,“真遇着危险,我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拔腿便跑!” 别说,叶香偶跑的就是快,尤其见了裴喻寒的时候,那真叫一个风驰电掣,一溜烟人就没影了,现在翠枝怀疑阖府上下已经找不出一个能跑得过她的人了。 且说叶香偶攀树逾墙,离开裴府,独自来到街上游逛,但见人如织,掎裳连襼,舞狮游龙,锣鼓声喧,真是好不热闹,而桥下穿行过一艘艘红灯画舫,舱内清歌曼曼,丝竹悦耳,抑或有文人秀才立在船头,诗赏月。 叶香偶起初玩得兴致,但时间一久,见周围亦有年轻男女,亦有携幼老人,唯独自己孑然一身,终觉意兴阑珊,颇为无趣,不知不觉走到“怜惜河”,这“怜惜河”又有一个别称,叫做“许愿池”,听闻当年淮洲有一富贵人家,夫四十岁开外,久无子嗣,求神拜佛,寻辟良药,却始终诞不下一子,一那浑家梦中得神仙提点,到“怜惜河”放一莲花灯,贴上祈愿纸,跪求一夜,后果然一举得男,这“怜惜河”便有了受到神灵保佑的说法,此事虽广为传,却不知真假,只是这许愿池倒成了家家户户女儿专门来祈求婚姻幸福的地方,无论何时去看,“怜惜河”上都会飘浮着一盏盏花灯。 叶香偶坐在河岸石阶上,伏着身,两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三三两两名少女,正在岸畔放逐花灯,两手合十,许完愿后,皆羞红面地离去,猜测她们的愿望,或许就是希冀自己能嫁给一个如意郎君,从此姻缘顺遂吧。 “不买一盏花灯来许愿吗?”男子温朗的声音,就像撒在水面上潋滟生辉的月,哗然轻泻于耳。 叶香偶愕然回首,朦秋夜下,那人墨袍玉冠,纤身而立,望之如神骨俊客,莫不温文尔雅。 ☆、第20章 [忆绪] “纪公子——” 她吃了一惊,尽管与对方仅有两面之缘,但今夜意外相遇,心头竟是不胜喜,起身奔至跟前,笑得眉眼弯弯,直似那石拱小桥一般:“真是巧,你也在这里啊!” 纪攸宁注视着她小跑而来,微微一哂:“好久不见了。” 叶香偶发觉他左右并无小厮伴随,一袭华绢墨袍,衬得过于清瘦的身形在月影中愈发飘忽不定,不由自主想到与他初次邂逅的场景,纳罕他一位贵介公子,为何出行总是一个人呢? 或许是看出她的疑惑,纪攸宁伸手指了指后面:“我叫他们远远跟着了。” 叶香偶顺他的手势张望几眼,隐约瞧那树下似站着两三道人影。 纪攸宁目光则始终安静地凝在她脸上:“你来许愿?” “啊……”叶香偶回神后,忙笑着挠挠后脑勺,“没有啦,我就是闲来无趣,找个僻静的地方随便坐坐……”想到什么,她垂下头,声音逐渐低得几不可闻,“而且……我的愿望就算许了……只怕也不会实现了……” 纪攸宁一愣,忍不住问:“为什么?” 叶香偶溜溜鼻子:“我希望爹爹还活在世上,就像以前那样,给我做小桌子做小椅子,还有木制的秋千,盛夏一到,爹爹就带着我到山上玩,我们在溪边抓鱼,采各种野果子吃。” 纪攸宁闻言,却是沉默不语。 叶香偶大概觉得气氛被她得有些伤,只好转过话题:“纪公子,你是来这里许愿的吗?” “我……”他似出自意外,睫轻微颤了两颤,仿佛被雨溅到的暗夜花瓣,会凋零下来一般,那时他的声音莫名蒙上一层恍惚,宛然从遥远的云端飘来,“我,在找一个人……” “找人?”叶香偶眨巴两下眼,下意识问,“是谁呀?” 他说:“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叶香偶又问:“那你找到了吗?” 这次他没回答,只是朝她笑了笑。 叶香偶却生起好奇八卦之心,眼珠子一转,突然笑得贼兮兮的,不打趣他:“该不会……是你喜的人吧?” “嗯……”纪攸宁勾起角,居然十分坦白地承认,“我很喜她。” “真的啊!”叶香偶不承想被自己蒙对了,颇为震惊地张了张嘴巴,脸上更是兴奋,“像纪公子恁般优秀俊彦,能被你喜上的女子,想来也一定是位大家闺秀吧?” “她……”纪攸宁像是沉溺在往美好愉的回忆里,顿了下,出一种似温柔又似眷恋的神情,“她不算大家闺秀……子比较直,有些执脾气,还欺负过我。” 叶香偶听得认真,当他声音一断,立马询问:“那你这样喜她,最后娶到她没有?” 纪攸宁宛然梦里,却叫她这话猛地给拽醒了一样,抬首怔怔望着她,眼神有一瞬的空和涣散,恍惚不识得自己身在何处,随即垂落眼帘,攥住了一对手心。 看、看样子是没有了吧…… 叶香偶瞅他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便识趣地不敢再继续问下去。想想像他这种富家子弟,尽管打小锦衣玉食,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亲事大多不能自主,若为此不能与自己喜的人在一起,其实也可怜的。 “有人说她死了……”良久,纪攸宁启开,若自言自语的声音染在月的幽里,虚缈得近乎不真实,“但是我不相信,所以……我一直在找她……” 叶香偶听完,反倒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好在纪攸宁迅速从思忆中回神,笑着凝睇她:“你孑然一身,莫非又是背着你表哥偷偷跑出来的?” 被他一语中的,叶香偶顿时像被学堂先生抓个正着一样,脸窘迫之态。 纪攸宁却笑得格外柔和:“你表哥待你好吗?” “他啊……”当一提及裴喻寒,叶香偶仿佛瞬间变成十足十的小怨妇,粉腮一鼓,微微嘟起,忍不住抱怨道,“他这个人成天凶巴巴的,冷冰冰的,见谁都是臭着一张脸,好像天底下人都欠着他钱一样,你没瞧他每次罚我抄书的样子哪,简直、简直就跟了苍蝇屎一样……”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用词俗不雅,叶香偶很快哽住声,拿眼珠子瞟了瞟旁边,没料到纪攸宁已经被她逗得忍俊不,两臂抱轻笑了两声。 瞧瞧,美男子就是美男子,连笑的模样都这般文雅好看啊。 叶香偶心里暗赞,马上补充句:“他要是有纪公子你……不,要是有你一半温和可亲,我也不至于那么讨厌他了。” 纪攸宁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瓜,如此亲昵的举动,倒让叶香偶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懵在了原地,仰着头,瞠目圆瞪,呆呆得仿佛一具泥形小偶……那时脑中晃过奇怪的觉……好像曾经……也有人这样摸过她似的…… “纪公子,你认识我表哥吗?”她只觉心跳漏掉一拍,清丽如花的容颊泛起一丝赫红。 纪攸宁微笑,侧过的面庞浸在影里,有些黯晦不清,幽幽地讲:“嗯,我跟喻寒是很好的朋友。” 叶香偶心底却气得不得了,瞧,人家纪公子都亲口承认了,偏偏裴喻寒当初还说不认识对方,这个大骗子! 她一时腮帮子跟进两个蛋般鼓囊囊的,十分可,把纪攸宁看得又是一笑:“天不早,我送你回去吧。” 面对他的关怀体贴,叶香偶心里竟有点小忸怩,用手指捏几下袖角,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并肩行走,有说有笑,直至临近裴府大门时,叶香偶不好意思让他瞧见自己的“翻墙”行径,只好启道:“送、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纪攸宁果然止步。 叶香偶昂起头,那双乌眸本就清澈似镜一般,又映着天上夜穹,真是点点灿灿,繁星可捞一般:“纪公子,今多谢你了。” 纪攸宁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仿佛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一样。 叶香偶心头一跳,赶紧转身跑掉了,不过到了中途,还是回首朝他挥手道别,而纪攸宁依然伫立原地,面朝她的方向,只是距离已隔得有些远了,看不清那神情是怎样的…… 翻进府邸,叶香偶回到镜清居,发现屋内黑漆漆的一片,并未点灯,只有廊角下悬着几盏红灯笼,在微风里摇曳出一痕橘红的灯影,浓浓地抹在窗纱上。 叶香偶心道翠枝这个死丫头,真是玩疯了,居然到现在还没回来,随后推门而入,摸着黑把灯点上,转身时,榻上一抹人影突兀映入眼帘,吓得她差点没魂飞魄散,当时脑中冒出的想法—— 有人!她的房里居然有人!难道是贼闯了进来? 正大喊,但当她定睛一瞧,不由得傻了眼——倒在榻上的人原来是裴喻寒,他阖着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斜歪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身上还系着外出时的雪狐白披风,竟然都没来得及下来。 ☆、第21章 [烟花] 这是怎么回事? 叶香偶委实不敢置信,忙用手了眼睛,裴喻寒还在,又使劲了,裴喻寒依然在,得眼睛都红了,裴喻寒还是没有消失,是以说…… 真的不是她眼花,也不是幻觉。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