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舒睡后,薛睿悄悄离去,在后街乘上轿子,回了薛府。 正在二门和几个小厮掰扯的宝德见到人进了院子,忙把手里的半把瓜子丢回盘子里,拍拍手小跑上前去,出后上的大扇子,一边给薛睿扇凉,一边腆着脸道: “少爷怎半下午回来了,外头多晒啊。” 薛睿瞥他一眼,没计较他这会儿不守在内院,跑出来玩耍。 “祖父可是回来了?” 宝德身为薛睿的近身小厮,在薛府一干下人里头混的人缘极好,又是个跑动的,不出门也知道这尚书府四门八院儿里的大小事。 就连薛凌南的行踪,宝德也是清清楚楚: “太爷被宋大学士请去琉风馆喝茶了,这会儿不在府里。” 薛睿点点头,又随口问道:“我母亲那里,今周郎中来过了吗?” 薛凌南一向不主张薛睿多往西院走动,所以薛夫人病了这些子,他连到后院看过都没有。 “夫人这两天似乎好些了,没见周郎中上门问诊。”宝德小心翼翼看着薛睿脸,打量四周没人,便讨好地凑上去道: “太爷不在府里,少爷不如去看看夫人,小的给您把风。” “多事。”薛睿在他后脑上拍了一下,眼底无波,仿佛不为所动,径直穿过东廊回了他的住处。 ...... 半个时辰后,西院祠堂旁的小院儿门外,薛睿一袭刚才换上的松绿长衫,头发整齐地在四方巾中,出方郞俊儒的五官,文质彬彬的样子,让守院的丫鬟看红了脸去,待回神,他人已进了门里。 薛夫人在祠堂边上一住就是十余年,院子里的一株梧桐树从树苗长到高过了墙楼,薛睿还记得他小时候每每有机会来探望母亲,薛夫人都会带他在院子里给这棵树浇水,哄他说等树长大了,就可以每天看到她。 而今这树长到他要仰望,可母亲的许诺,早在三年前就毁了。 被他亲手毁了。 “少爷!”正坐在门厅里打盹儿的侍婢一听到门帘响动,惊醒抬头,见到来人是薛睿,惊讶地呼了一声。 “母亲醒着吗?” “这...少爷稍等。”侍婢忙不迭扯了扯裙子站起来,轻手轻脚进了内室。 薛睿就站在门口,听里面隐约传来说话声,不一会儿,那侍婢便退出来,抿嘴朝他笑笑: “少爷进来吧,夫人醒着呢。” 说罢,又自觉走向门外,“奴婢在外面守着。” 薛睿点点头,进了屋。 室内不大,一张,一张榻,一面妆台,一只柜子,简素的一点不像是堂堂薛府大房夫人居住的地方。 薛夫人正从榻上坐起来,膝上盖着一条薄毯,两眼微微张着,没有焦距地看向门口的方向,略显病态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笑容,慢慢伸出手: “睿儿。” 薛睿脚步一滞,目光一扫她面容,暗松了一口气,而后快步走到她身边,紧握住她的手,顺势在她身旁坐下,脸上扬起了明朗的笑容,也不管薛夫人本看不到。 “母亲,儿子这几忙于公务,没能来看望您,可是想您了。” “不碍,你能过来就好。”薛夫人拍拍他的手背,又顺着向上捏了捏他的手臂,微微蹙眉,道: “又瘦了,你用功是用功,饭也要老实吃才好,别以为我看不见就不知道。” 薛睿应了一声,却没说,上次他来看她,天气还凉,身上穿得厚,这会儿天热减了衣裳,摸起来当然显得瘦。 薛夫人就像是寻常做娘的人,拉着他唠叨了一阵,讲的大多是薛父的事情。 “......那时候你爹在义做知府,也是一天忙到晚,好像做不完的正事,头一年就瘦了一大圈,不过人倒是神了,等到他任归京,反而睡不着觉,每天卯时上早朝,他寅时就醒了。” 薛睿仿佛不经意地嘴道:“爹是在我两岁那年回的京吧,娘那时听说过云华易子和麓月长公主的事情吗?” 薛夫人侧了侧头,闭着眼睛回想道:“听是听说过,不过我们回京时,这对佳偶已是双双离世了,倒无缘见得。” 那年薛睿的父亲薛皂还在世,夫两个恩和睦,薛夫人身体还没垮下去,薛老尚书并不像现在这样将她足在西院中。 薛睿算着年份也知道他父母同云华不曾见过,倒不觉得失望,而是追问: “那母亲可曾听说,这云华易子早先在家乡是有一位元配夫人的?” 十几年前的事,薛夫人似乎记不大清楚,皱着眉想了好半天,才用力抓了下薛睿的手,道: “是了,我年轻时候隐约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这位易子曾经公然违抵圣上的指婚,不肯做那驸马,好像是说他已娶了。” 薛睿神一振,心说他娘清醒时候记很好,不会有错,那么茶楼里的说书人所讲的段子,八成是确有其事了。 “那后来呢,他为何又尚了公主?” “谁知道呢,兴许是他贪图王权富贵,又兴许是他见异思迁,书文上不是有句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薛夫人凉凉一笑,苍白的容貌依稀可辨年轻时的清丽,只是她眼盲,倒看不出那双眼早十年究竟是个怎样的风姿。 薛睿看她面带伤,也不敢再问下去,恐揪起她伤心事,再发起癔症,于是话题一扯,道: “母亲...儿子有了心仪之人。” 薛夫人一愣,随即脸上便出欣喜和好奇,推了推他的手,促问道: “几时的事,是哪一家的小姐,可曾告诉你祖父,叫人去提亲?” 幽居十余年,薛夫人早早就没了为人母亲的权利和自觉,就连儿子的婚姻大事,都没敢想过能做主。 薛睿眼神闪闪,轻笑道:“她是义人士,并非是世家出身的女易师,去年才考了大衍,是榜上有名的女算子,她人聪慧又知事,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为人最是扶老怜幼。我还没有同祖父提,先与母亲说说。” 薛夫人听得脸上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愁,“女儿家,知书达理最好,我是个没主意的,你若看好了,尽快告诉你祖父,免得错过了好姻缘。” “嗯,儿子上心着呢。” 薛夫人又拍拍他手背,低叹道:“我与你爹几年夫,到头来只你这么一个孩子,你爹去了,我留着一口气在,也要看你成家立业,抱上孙子,才好安心合眼。” 闻言,薛睿脸一暗,紧抿了一下嘴角,小心翼翼地握起了薛夫人冰凉的手,按在他额头上,轻声道: “是儿子不孝。” 薛夫人好似没听见他这一声,眨眨空的眼睛,依旧对他温柔地笑。 薛睿看着她,只觉心中一阵酸痛,三年前,她疯病一场,醒神便不再记得瑾寻,只晓得有他这一个儿子,更不能见到瑾寻,否则又要犯病。 他尚且一年能到这里来个几回,瑾寻却从三年前就没能见过一次生母。 这是他造下的孽,却不知在她们有生之年,他还不还得了。 余舒一觉睡醒,已是黄昏落,她一个人躺在凉通风的天井底下,睁了几次眼睛,还觉得有些不切实—— 她竟一口气全都告诉薛睿了。 发的脑门,她盘腿坐了起来,慢慢回想了细节,突然吃吃一笑。 “呵,白让我苦恼了几,还是说出来轻松。” 她伸了个懒,踩着鞋子,刚下榻,在外面守着的小晴小蝶便闻声而入。 “姑娘醒来了,先喝口茶,洗把脸吧。” 余舒打理的清了,回到二楼她的房间,换下睡皱的衣服,就问道: “我大哥可说了晚上回来吗?” 小晴蹲在身前给她抚平带,答道:“公子说晚上不来了,让姑娘吃过饭再走。” 余舒也不是粘人的,听这话,只是失望了一下,便该做什么做什么。 晚饭后,余舒回到家,问了门房,知道贺芳芝今天提早回来了,便想起前答应余小修的事,于是屋都没回,直接上了赵慧院子里。 贺芳芝和赵慧正在房里逗儿子,余舒进来坐下,抱过了贺小川,就提起了想让余小修也认他们夫妇做干亲爹娘的事情。 最先点头应好的却是贺芳芝: “你不说我也正想和你提这件事,你们姐弟两个,一个唤我爹,一个叫我叔叔,平里拗口不说,无端疏远了几步。” 为人父母的都有偏心,若说是赵慧更疼余舒一些,那贺芳芝无疑更喜带着余小修。 赵慧在一旁犹豫道:“好是好事,只是这事你问过了你们娘亲了吗?” “自然是问过了才来同爹娘说,小修也高兴能给你们做干儿子呢,我娘那人不顶事,将来小修长大成人,真上面没个教导的长辈,就连亲事都难说,这点道理,我娘是明白的。” 余舒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天下第一,也就薛睿揪得住她的小辫子,似赵慧夫妇这样的老实人还看不出真假来,当时便信了他,欣喜地同意了。rs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