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圣上同时也说了,此案非同小可,事无巨细,都要向他及时汇报。 “你写个条陈罢,趁天没黑送进去。” 胡世祯随口吩咐一句,他有些挫败,方才在堂上他八面威风,步步紧,好不容易迫得那小煞星认了罪,本该就此结案,谁知忽然又抖落出陈适殴打发的事来,一下让他陷入被动局面,功亏一篑。 “要我说,这小王爷也实在管的太宽,打不打老婆的,与他有何相干?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这样的内帏琐事也值得拿到公堂上来说,简直是有辱视听。” 胡世祯皱眉发着牢。 蓟青嘴张了张,言又止,他不赞同这话,但鉴于胡世祯曾主持过会试,是他的座师,学生不便反驳老师,只能闭嘴。 王子琼看了眼房中埋头整理卷宗的几名师爷,下令道:“你们都出去。” 师爷们知道这是东翁有体几话要说,他们不方便听,于是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出。 待人都走空,王子琼才转脸对胡世祯说:“宗周,咱俩是多年的老情了,所以有话我就直言了,你今实不该将王爷牵扯进案子里来,早在邬道程伏首认罪的时候,你就该罢手了,非得把饭做夹生才好么?你是久经宦海的人,圣意究竟如何,也不必我明说罢。” 胡世祯被他数落得脸一红,犟嘴道:“你这话我便不明白了,圣上叫我们审理的是什么案?夺案!谁夺的?王爷虽然是王爷,但他也是主犯,何来‘牵扯’一说?我不像某些人,成天想着揣摩圣意,合上意,反正圣上叫我们不偏不私,我也照此料理就是了!” 王子琼本身是为他好,却被他冷嘲热讽一通抢白,心中好气又好笑,当即反问道:“你想怎么料理?我大晋律七篇三十卷四百六十条,刑罚有笞、杖、徙、、死,最重的是凌迟,你想给小王爷定个什么罪名?凌迟够不够?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若是定了,圣上第一个开罪的就是你!” 胡世祯的脸涨得越来越红,愤然道:“若真是这样,我……我也认了!不过拼却一死罢了!在其位,谋其政,若不能秉公审理,我还当这个刑部尚书做什么?!” 他语气愈发动,连捧着茶杯的手都在抖,茶水泼溅出来,打了前的锦补子。 蓟青见二位前辈有吵起来的势头,急忙打圆场:“老师,部院,有话好好说么,咱们都是一心为朝廷办事,有龃龉的话,求同存异就是了。” 王子琼却不肯卖他这个面子,冷哼一声,站起身说:“宗周,在我面前,你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同朝为官多年,你打的什么主意,我怎会不知?” “那你说说,我打的什么主意?!” 胡世祯乌眼似的瞪着他。 王子琼反而嘿嘿一笑:“你最近同武清侯走得近么,想结上官家的人,后捞个太子太傅当当?人家热灶烧得正旺,不缺你这把柴,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圣上还未立储,你可别烧错了灶,到时后悔也来不及。” 胡世祯豁然起身,并指指着他道:“单凭你这句话,就足以按‘大不敬’论处了!陛下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一名皇子,又系皇后所出,后他不是储君,还有谁是?” 蓟青见他俩越说越不是个事儿,怎么还妄议起立储来了?有心想打断,但两位大人针尖对麦芒,正在气头上,他不好进去,只能不安地看看紧闭的房门,祈祷没人听见。 王子琼冷冷笑道:“要立储早就立了,还等到如今?圣上在朝会上晕厥,立马就有六部九卿大小官员上疏奏请立储,行人司司副赵昌明直言‘皇太子乃一国之本,伏惟陛下早立九皇子为储,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圣上是怎么做的?将人家打发到黑龙江去了!你为上官家办事,无非是想借着这个错处,将扶风王赶去封地就藩,这事打小王爷十五岁那年就提上议程,从延和二十一年,吵到延和二十六年,足足吵了五年,可圣上听过吗?宗周,我今把话撂这儿,圣上究竟属意立谁为储,还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呢!” 说罢,他也不顾对面的胡世祯是个什么表情,冷脸拂袖而出。 - 蓟青写的条陈送进里,第二就有旨意下达,既然夺一案背后另有隐情,便将夺、殴两案并作一案审理,这样一来,本是原告的陈适摇身一变,成了被告。 京城舆论哗然,大致分为两派,有人认为陈适私德有亏,有人则认为殴打发固然不对,但这是人家关起门来的家务事,抢走人家老婆算怎么回事呢? 比较起来,持后者言论的人多些。 沈茹作为殴案的受害者,又是原告,是必定要上堂的,但问题是她如今昏昏噩噩,话也说不全,还极度怕生,除了沈葭能靠近她,其余外人一概不能接近,不然就会吓得打哆嗦,夜里做噩梦,连怀钰这段时间都不敢往后院去了,她这样的上了堂,岂不是会被吓死? 沈葭和怀钰打算给她请个讼师。 民间打官司时,常会碰上各种不便出堂的情形,比如原被告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或是孀居寡妇,不好在外抛头面,只能请人代替她们出面,讼师就是这样一种应运而生的行当。 干这一行需要懂法、断文识字,还要有一定的口才,大字不识的百姓是干不来的,只有读书人才能干,官员们标榜自己是进士出身,以文章道德立身,怀秋大义,不屑于为了一些蝇头小利,替人争口角是非、打口水官司,只有那些低级师爷和刀笔吏为挣些外快,才帮人书写讼状,这样的人也被称为“讼”,被时下儒林中人视为卑劣行径。 北京城中,这样的讼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知自打扶风王府张帖重金寻求后,全京城的讼师一夜间销声匿迹,竟是无一人上门来应聘。 这也好理解,他们这桩案子闻名京城,哪个不怕死的敢蹚这摊浑水。 怀钰是个浑不吝,既然没人揭他的榜,他索自己去抓了几个,着人家替他写讼状。 沈葭从杜若那里听来这件事,急得点心也不吃了,带上辛夷就往前院走。 出了二门,果然见书斋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紫檀木书案,上面铺着笔墨纸砚,五六名师爷打扮的人臊眉耷眼地窝在廊庑下坐着,脸上用墨汁画着乌,或是额头上题个“王”字,还有一个倒霉蛋被观反拧着胳膊,跪在地上。 怀钰手中端着一块盛墨汁的砚台,一脚踩在椅子上,抓着那师爷的下巴,恶声恶气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写不写?” 那师爷不停摇头,痛哭涕道:“小王爷,求您放了小的罢,小的无点墨,实在接不了这案子,您另请高明呀……” 怀钰狞笑一声:“知道你无点墨,我这不就要喂你点墨水么?” 说着手腕一抬,就要将那碗墨水给他强灌下去。 沈葭看得眼皮直跳,急忙跑过去,一边大喊:“怀钰!你别犯浑!” 怀钰手一僵,转身望过去,看见沈葭焦急地跑来,向观投去一眼:“你告的密?” 观摸着后脑勺呵呵干笑,装傻充愣。 沈葭将那方砚台夺过去,重重地撴在书案上,扯着怀钰的耳朵就开骂:“你要干什么?还嫌自己的名声不够臭吗?!你去茶馆打听打听,外面那些人都是怎么骂咱们扶风王府的?夏总管出去买个菜都不敢声张,怕人家拿烂菜叶子扔他!” 怀钰捂着耳朵:“哎……疼疼疼!松手!我就是吓一吓他,不会来真的!泼妇!你快松手!” “你叫我什么?!” 沈葭美眸一瞪,将他的耳朵往反方向使劲拧。 怀钰疼得哀哀叫唤,连声求饶:“我错了错了!好珠珠,媳妇儿!姑!小祖宗!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要还手了!” “你还啊!我看你敢不敢!” 沈葭像个猢狲似的爬到他背上去,两手揪着他的耳朵,怀钰怕摔着她,不敢甩开,只能疼得背着她院子窜。 廊下几个师爷看着这幕,纷纷张大了嘴巴,这还是那个混世魔王小煞星? 与他们的惊愕不同,观、辛夷和杜若几个下人倒是一脸稀松平常,仿佛见惯了这等场面。 正打闹着,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高声喊着:“王爷,王爷……” 来人是头大汗的夏总管,看见沈葭趴在怀钰背上,他顿住脚步,短暂地愣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 怀钰直起身问:“怎么了?” “榜……”夏总管艰难地咽口唾沫,“榜被人揭了。” “什么?”沈葭松开怀钰的耳朵,“人呢?” “在门口……” 夏总管话还没说完,眼前就一花,怀钰背着沈葭跑了。 扶风王府,大门口。 一辆马车停在街衢上,两个人一高一矮,正站在阶下说话。 听见身后动静,高个男子缓缓转身,纱冠束发,眉眼风,气质浑然天成,如无暇美玉。 怀钰傻眼了,沈葭从他身上滑下去,眼,怀疑自己出了幻觉:“舅舅?” 谢翊上下打量她一眼,道:“腿也没瘸,怎么还要人背着?” 这毒舌的说话风格,除了他还有谁? 沈葭喜地大叫一声,跑过来抱住他,嘴里喋喋不休:“舅舅!你怎么来啦?!不是要等我生辰再来吗?冷伯伯没跟你一起来?我的礼物呢?” “好了,”谢翊推开她,“再抱下去,你夫君要吃醋了。” 确实在默默吃醋的怀钰俊脸一红,走过去拱手行礼:“舅舅。” 谢翊嗯了一声,赞许道:“比上回有礼数多了。” 怀钰:“……” 要不要那么记仇啊? 沈葭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东张西望起来:“夏总管不是说揭榜的人就在大门外么?人呢?” “在这儿。” 与谢翊谈的那名矮个男子笑道。 沈葭移目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领直裰,头戴玄逍遥巾,脚蹬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手握一把素面撒扇,极普通的文士打扮,但人却生得很讨喜,一张可亲圆脸,眼睛顾盼神飞,一看就是个机灵慧黠的主儿,那笑两旁还生了一对靥涡儿,虽然过于柔了些,但也不失为一位俊秀标致人物。 见沈葭在打量他,男子抱拳揖了一礼,笑道:“参见王妃,小人吴不平,世有不平事,就有‘无不平’,小可不才,特来应聘王府讼师。” 第76章 听雨 谢翊常年在外行商, 友广泛,五湖四海的什么人都认识,吴不平就是他的好友之一,此人好打抱不平, 专替弱势百姓发声, 一张铁嘴走四方,打遍天下无敌手, 是讼里的无赖, 公门中的痞子。 他的到来可谓是雪中送炭,一下就解决了怀钰和沈葭目前最大的困境。 这及时雨未免太巧了, 怀钰忍不住问:“舅舅怎么知道我们缺个讼师?” 谢翊淡淡道:“你们这场官司打得天下皆知,整个南直隶都在议论, 我岂会不知?” 怀钰一想也是, 言总是不胫而走的,何况是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谢翊转向沈葭:“你让我找的人, 只找到了一个,喜儿被卖进杭州兰院后,因不肯接客叫老鸨杖杀了。” 沈葭脸发白,她其实不太记得喜儿的长相,她总是低眉顺眼地跟在沈茹身后, 想到那么一个老实忠厚的姑娘,竟被老鸨活活打死了,她就内心一痛, 越发憎恨起陈适来。 “另外一个,倒是找到了。” 谢翊用扇柄敲了下马车车窗, 道:“下来。” 片刻后,马车里走出来一个人, 看清她的长相,沈葭瞪大眼睛:“玲珑?!” “参见王爷,王妃。” 玲珑屈膝蹲了个万福,就站在一旁,不出声了。 她脸庞瘦削,颧骨高耸,几乎瘦了相,冷冰冰站着不说话的模样,竟有几分神似她昔的主人。 在沈葭的印象里,玲珑一直是个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婢女,对沈茹忠心耿耿,曾经为了保护沈茹,还顶撞过她几回。沈茹出嫁后的第二天,她就被陈适发卖了,估计也是像喜儿一样,被卖进了窑子,看她这样子,就知道际遇好不到哪里去。 沈葭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右脸异常灼热,偏头一看,只见吴不平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她不由得心底有点反,蹙起黛眉:“你看我做什么?” 吴不平陡然回神,笑道:“王妃貌美如天上的神仙妃子,在下一时看呆了,望王妃恕罪。” 沈葭:“……” 怀钰俊脸猛地一沉,出手揪他衣领:“你说什么?!”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