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延和帝自己的想法,他当然希望踏平襄,亲自割下雷虎的人头,以告祭太庙。 可他是个皇帝,既然是一国之君,处事便要受到多番掣肘,不能随心所,他第一要考虑的便是钱粮。 自去年天灾频发,中原十室九空,许多村落尽成丘墟,被野草淹没。雷虎一把火烧掉河西务,百万石粮食化为灰烬,实如沈如海所言,国家财政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此次亲征襄,为了弥补军费开支,他还要在江浙一带增饷,长此下去,百姓不堪重负,又要出反民,实在不是个头,谢翊的这笔钱,可以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延和帝心念电转,忽而冷冷一笑,盯着沈如海道:“沈卿,难道你就没有半点私心?” 沈如海一怔,浑浊的老眼充斥着泪水,摘下头上乌纱帽,出头花白的头发。 他跪在地上道:“回圣上,臣也有私心,臣今年五十有一,膝下唯存二女,却因识人不明,将长女嫁给一个心狗肺之徒,使她活生生被折磨而死,臣夜里多梦,总是梦见她的娘亲,问臣何以将好好一个孩子给死了?” 说到此处,沈如海已经是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 他擦掉眼泪,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圣上,臣前阵时读《祭十二郎文》,始知韩昌黎说的不错,天下之事,最悲者莫过于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臣近来背疽复发,恐不久于人世,请圣上看在臣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几无犯错的份上,容臣得以保存这一点血脉……” 一番话声泪俱下地说完,众人早已听得面戚,唏嘘万分,在座的除去陆羡外都是为人父母,岂不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延和帝听完那句“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就神情沉静下来,待沈如海说完,他也没有出声。 帐中沉默良久,最终,延和帝道:“两件事,第一,朕要雷虎死,其余人视其罪行,始作俑者歼灭,胁从者归正。第二,沈如海,朕只给你一天时间,无论你使用什么手段,待天亮后,雷虎若未自缚出降,朕不管襄城中有谁,照样攻打不误,你听清楚了吗?” “谢圣上隆恩!” 沈如海动地叩了个头,脸上老泪纵横。 - 傍晚时分,残如血,霞光笼罩着汉水旁的营地,草叶静静地摇曳着,看上去竟有几分厉兵秣马的悲壮。 怀钰在旗杆上绑了两,但他的神竟然还好,每到夜深人静,陆羡就会将他偷偷放下来,带去帐篷里睡,他们不知道,其实这一切都有人汇报给延和帝,他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营地里的士兵走来走去,却没有阻碍怀钰的视线,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塑,他长久地凝望着对岸那座古老坚固的城市,想象着沈葭这时会在干什么。 时隔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他从未与她如此近过,近到能看见同一片被夕染红的天空。 曾几何时,刻骨的思念几乎要将他疯,可如今他才知道,想见不能见的觉才最折磨人。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伴随有盔甲碰撞的声音,怀钰从回忆里身,回过头,看见延和帝一身甲胄,上悬着天子剑,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夕很美,是不是?” 延和帝在他身旁坐下,拿出牛皮囊,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怀钰。 怀钰双手被捆,自然无法去接,他便亲自喂。 入口后怀钰才知道,原来那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烈酒,他被辛辣的酒呛得直咳嗽,脖子都红了。 延和帝擦去他下巴上的体,又拍拍他的脸,笑道:“你爹生前常说,好男儿一生中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是美酒,二是战场,你这一点,倒是不像你爹。” 怀钰忍不住道:“皇叔,臣的儿……” “你怎知那是你的儿子?” 延和帝淡淡反问:“你的子失踪一年之久,难道你认为她一个弱女子,又混在民中,能为你保全贞洁?那个蒋瑞朕也审问过了,据他所言,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那个叫无先生的是一对夫妇……” “那是我的儿子!”怀钰愤怒地打断他,“即使不是,我也会视作亲生的养,这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着,这就够了!” 延和帝愣了愣,怀钰的面容与多年前那个人逐渐重叠,就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仿佛一种奇妙的讽刺。 他摇头笑骂:“臭小子,看来你的确是你爹的种。” 怀钰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见圣上又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忽然扭头问他:“知道朕为什么将你绑在这旗杆上么?” “我让您失望了……” 延和帝微微一笑,望着远处的江面道:“你让朕失望,你急着找你的儿,朕都不生气,真正让朕生气的是,你那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招安’二字。钰儿,你看看这龙旗,是不是不太干净?因为上面沾着敌人的血,这杆龙旗跟随太祖征战天下,又跟随成祖北征大漠,你爹亲征瓦剌时,也带着这杆龙旗。先祖创业艰难,到朕这一代,已经过了二百年,前后历经十一帝,而这十一位皇帝里,包括朕自己,面对敌人,从未心慈手软过。你将是第十二位皇帝,等朕死后,这如画江山就是你的。钰儿,你要时刻记得,你是一个皇帝,天下万民,都是你的子民,在你的心中,百姓永远是第一位的,若有朝一,有人让你在天下与儿中做出选择,你必须毫不犹豫地舍弃后者,选择前者,因为这是你肩上担的责任,你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意味深长地按了按怀钰的肩膀,替他割开了身后的麻绳。 怀钰动了动僵硬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跪下。 天光黯淡下来,延和帝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座巍然铁塔,他瞥了眼跪着的怀钰,问:“干什么?” 怀钰重重一个头磕下去,声音沙哑地道:“倘若陛下执意开战,儿臣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怀钰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襄城,容坚毅:“让儿臣做此战前锋。” - 天晦暗,汉水静静地淌着,岸边站着两个人。 “背水一战,我不必高歌一曲《易水歌》,为你饯行罢。” 谢翊一袭墨披风,夜风将他的发丝吹得狂飞舞,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淡。 沈如海听出他是在揶揄自己:“多谢,我这个壮士,还不想一去不复返。” “那就祝你马到成功了。” “值得吗?”沈如海偏头问道,“你在圣上面前展了实力,商重于农,素来是君王大忌,恐怕今之后,商行的发展不会那么顺利了。” 谢翊淡然道:“这就不用你心了。” 沈如海看他一眼,犹豫道:“良卿,我们之间非得如此么?你姐姐……” 谢翊突然转身,动作幅度之大,使披风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线条,一贯温和的眉眼此刻覆寒霜,眼眸中透出的怨毒与憎恨几乎要凝成实质,化成万千利刺,狠狠地扎向沈如海。 “你没有资格提她,所以闭上你的脏嘴!我只是为了珠珠,才和你暂时合作,别将我当成你的朋友,你若再提姐姐一个字,我保证,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扔下这句话便扬长而去,沈如海目送着他,摇摇头,走上浮桥,背影消失在夜里。 第107章 风雨 襄城, 傍晚的霞光温柔地照耀着这座古老的城池,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但凡是能拿动武器的人都被雷虎赶去守城了,只有零星几个老人躲在门后警惕地注视着。 一大一小漫步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因为寂静, 显得他们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真的有吃吗?」 二丫比划手势问。 陈适道:“有。” 「给姐姐带一碗。」 “随你。” 「还有小狗儿。」 “嗯。” 「他今天对着我笑了。」 “你的话太多了。” 陈适突然面无表情地斥了一句,吓得二丫停下双手, 不过片刻后, 她又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牵着陈适的手。 陈适只觉手心滑进来一个温热的东西, 他愣了愣,迅速甩开。 二人来到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 二丫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闻到了浓郁的香。 一个胖胖的厨子手里拿着大铁勺走出来,先是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眼, 随后又捏捏她的肩膀和胳膊,不地对陈适道:“太瘦了。” “你要不要?” “算了,有总比没有好。” 胖厨子挥挥手,便有两个帮手上前来拖人。 二丫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焦急地冲陈适打手势, 陈适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她哭嚎起来,发出哑巴特有的嘶哑喊声, 但无论她怎么反抗,还是被拖了进去。 后院里, 几个瘦骨嶙峋的少年被五花大绑着,与她对上视线。 陈适刚走出院门, 一道炮声炸响,吓得他赶紧找了个掩体蹲下,抬头遥望东北方,只见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又是几声炮响。 这是怎么了?晋军提前进攻了? 他意识到大事不妙,赶紧冲到大街上,只见几个乞活军的士兵正将躲在门后的老弱妇孺拉出来,强行将他们驱赶去前线。 其中一个士兵看见陈适,跑过来道:“无先生,原来你在这儿,快去北门,陛下正派人四处找你。” 炮声隆隆,陈适不得不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晋军攻城了?” 士兵也大喊道:“还没有,不过快了!陛下趁天黑朝对岸了几箭,应当死了几名官兵!” “……” 陈适恨不得将雷虎骂得狗血淋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不明白形势,居然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主动去挑衅对方。 他三言两语地打发了那名士兵,急匆匆地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收拾衣物,将搜集来的金银珠宝用一个包袱裹着。 狗儿被突如其来的炮声吓得大哭,沈葭一边哄着孩子,惊讶地看着他这疯狂举动。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陈适接过她怀中的孩子,道:“我们要走了。” “什么?” 沈葭还不明就里,陈适就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出去。 “走!没时间解释了!” 沈葭踉踉跄跄地跟着他,不停挣扎:“放开我!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怀钰就在外面!是不是他打进来了?” 陈适倏然停下,苍白的面孔近她,畔挂着一丝无情又残忍的冷笑:“二小姐,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醒醒罢!大军破城,你以为我们活得下去吗?你我都会化作朝廷铁蹄下的泥,为你夫君的战功铺平道路!” 他揪着她的下巴,她去看长街上的场景。 乞活军正在四处杀人,他们杀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的女,以免她们落入敌手后受辱。 今夜冷月疏星,真是个适合攻城的好子,清朗的月光普照大地,让一切都无所遁形,连沈葭都能清晰地看到发生的场景。 她看见一把弯刀割破了一个女人的喉咙,鲜血从她雪白的脖颈中出来,以一道完美的痕迹飞溅在廊下的素纱灯笼上,这一场月夜下的屠杀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沈葭完全地呆滞住了,耳朵仿佛暂时失聪,几乎是下意识地被陈适拽着走。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