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重新站起来,把孩子抱起来,但他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力气了。 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跟楚云攸说:“攸攸,跟叔叔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楚云攸茫但乖巧地问:“什么游戏?” 他说:“你会玩的。往前走,攸攸,往前走,不要回头,要是回头看就输掉了。走到有很多人的地方,请他们带你回家,要是你先到家就算是你赢了。” 楚云攸担忧地看着他:“叔叔,你生病了吗?我不想玩游戏。” 小朋友不明白人会撒谎,也不明白那些复杂的道理,他只是凭借幼崽的直觉到了伤心。 他笑了笑,伸手摸摸楚云攸的头:“叔叔没生病。叔叔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楚云攸抱着他的手拉扯,说:“叔叔,你站起来,你站起来。” 他无可奈何,只能深一口气,拼了命地站起来。 再对楚云攸说:“谢谢攸攸。你看,叔叔好好的,你跟叔叔玩游戏好不好?” 楚云攸不答应,摇了摇头。 他对楚云攸摆了个鬼脸,丑陋搞笑,把楚云攸给逗得咯咯直笑。 他放轻松地说:“你看,叔叔真的没事吧?你先往前走,等会儿叔叔就跟上来。听话好不好?” 楚云攸这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推了一下楚云攸,见这小朋友还犹犹豫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像被大狗从身边赶走的小狗崽一样可怜无措,眼睛圆溜溜漉漉的。 他不得不故意凶了一下说:“这次就算了,你再回头就是输掉喽。不要回头。” 楚云攸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蓄在眼眶里的眼泪越来越多,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力点头,对他说:“叔叔再见。” 然后往前走,他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在这坑坑洼洼的草地里,踉跄摇摆得像只小企鹅。 楚云攸的背影看上去那么幼小,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才倒下去。 他想起了他的孩子。 他是孤儿出身,当过兵,脸上的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退伍以后,他用攒的钱做生意,跟孤儿院一起长大的聋哑女孩结了婚,他知道子有严重先天心脏病,活不久,但没关系,他可以赚钱给子治病。 那十年是他的好时光,家庭美幸福,有子有女儿,生意也做得不错,巅峰时一年也能挣个一百多万。 后来,孩子四岁那年,子还是去世了。 他孤身抚养女儿。 他的女儿死的时候跟攸攸差不多大。 被一个醉驾的人给撞死了。 那是一个特别普通的子,没有任何不幸的征兆,当时他也在场,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而已,几秒钟,一条小生命就在车轮下消弭了。 孩子起初还没有死,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 那孩子有点笨,还没上过学呢,疼得快死了也形容不来,只知道翻来覆去地跟他说:“爸爸,肚肚痛。爸爸,肚肚痛。” 其实是五脏六腑都被撞碎了,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都是他的错,他为什么会愚蠢到让孩子离开他的视线?他想。是他该死,为什么不是他去死呢? 他无法再工作,关了工厂,把钱都捐给了残疾人公益基金,找了个乡下,种田度,也不与人来往。 他变得愤世嫉俗,整天指天骂地,受点气就发疯,他知道他惹人厌恶,他自己也厌恶自己。 直到一年前,他的一个老战友开了安保公司,让他帮忙——其实是看他穷困潦倒,怕哪天就饿死了。 前前后后半年,他做了几个单子,都做不下去,心情灰暗无聊,正考虑要不要辞职时,他见到这个叫楚云攸的孩子。 楚云攸跟他的孩子长得并不像。 只是不知为何,在见到楚云攸的第一面,他就觉得投缘。 保护孩子需要什么理由呢? 本来就是大人应该做的事。 他倒在将人淹没的草地上,望着蔚蓝的天,想:真好,起码这次,他的孩子活了下来。 他很,老天爷终于愿意赐予他应得的死亡。 …… 然后,莫成嶂醒了过来。 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姿势,四肢张开,只是梦里他躺在大地上,醒来他躺在上。 恍惚间,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一个小家伙在门外吵吵嚷嚷:“叔叔,叔叔,你醒了吗?” 莫成嶂说:“没锁门。” 门把手被拧开,楚云攸探出一个小脑袋,对他甜甜地一笑,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珠子在滴地转,鬼灵怪地说:“叔叔,早上好。” 莫成嶂问:“这么早就要来找我玩吗?” 楚云攸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低声音,轻悄悄地说:“妈妈今天终于去上班了……叔叔你带我偷偷摸摸地去找小蜗哥哥玩好吗?我好想小花啊。” 莫成嶂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那不行。” 楚云攸马上垮起小脸,闷闷不乐起来。 楚云攸没想到连莫叔叔都不答应他,一秒钟变得泪汪汪。 像只淋雨委屈的小狗崽。 莫成嶂那么犷凶悍的一个汉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脸上出堪称温柔,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扭曲可怖,但楚云攸觉得亲切可信的神情,说:“但是,我可以帮攸攸向妈妈问问,申请正大光明地去找小蜗哥哥玩。你看好不好?” 第9章 无嫌猜(三) 转眼入了冬。 从昨天起,天往地上铺了雪,纵横错地踩深深浅浅的脏脚印,路面滑难行。 乔玥刚下班,她裹紧羽绒服,往家走去。 走到楼下时她仰头看了一眼,客厅的灯光无比明亮地照耀出来,像是钢铁森林都市中的一座无声灯塔。 很多有孩子的同事和朋友都羡慕她生了一个不用心的好孩子。 但是,说实话,她在乔望的书架上看到贴着图书馆标签的微积分教科书,实在是害怕。 老师来与她商量过一次是否要让乔望跳级,称赞:“不愧是大学老师的孩子。” 她诚惶诚恐地说:“我得跟孩子商量一下。” 而询问乔望得到的回复是:“不,我不想跳级。” 一进家门,她就看见趴着擦地板的乔望。 他一边埋头专心干活,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妈妈,你回来啦?冰箱里我给你留了一份饭,你热一热当夜宵吃吧。” 乔玥谢了孩子,打开冰箱,里面有一碗用保鲜膜封好的土豆炖牛盖浇饭。 微波炉“嗡嗡”地发出噪音。 还要三分钟。 乔望已经从地板的这头擦到了地板的那头,乔玥问:“你怎么又打扫房间啊?” 乔望微皱眉头,严谨审慎地说:“小花现在长大了,而且是长猫,它整天掉,必须每天勤奋打扫才能够保持家里的干净整洁。” 乔玥:“哦。” 有时候她觉得乔望好像没那么喜猫,不理解乔望为什么非要养猫。 就好像,他养猫只是为了让楚云攸偶尔可以过来玩罢了。 这是个洁癖到有点轻微强迫症的小孩,他每天都给猫猫梳,猫上完厕所以后马上铲屎、扫猫砂,周而复始,有如没有怨言的西西弗斯。 擦到一半。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乔玥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攸攸的声音,他总是快快乐乐的,今天也不例外,上来就打招呼:“hello~hello~我是攸攸,小蜗哥哥,是你吗?” 真可啊。乔玥心想。她有点心酸,有点羡慕,小孩子就应该这样子嘛! 她说:“我是你的玥玥阿姨,找小蜗哥哥啊?小蜗哥哥……呃。” 她刚转头想找,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乔望已经站在她的背后了。 她把电话听筒给乔望,没走远,还能听见攸攸的声音:“小蜗哥哥,179除以13我有点算不明白……” 乔望连停顿都没有,开始给他讲了起来,时不时还会公式化地夸一句“真”“真聪明”,像个小老师。 乔玥更害怕了:虽然她不知道现在小学教材怎么编知识点,但怎么想,三位数的除法都不是六七岁、七八岁的小朋友学习的内容吧。她知道她妹早就开始给楚云攸进行英教育了,可她并没有管过乔望啊! 过了一会儿,她听乔望和楚云攸的电话打完了,再去看孩子,说:“把手伸出来给我看一下。” 乔望向她展示自己的双手。 十手指的手指甲看得出来本来是烂的,现在长好了一些,比昨天检查时要好,没有再进一步地恶化。 乔玥叹了一口气,说:“还好。” 儿子小小年纪就有焦虑症,把自己的手啃成这样,乔玥担忧得眉头紧皱,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思考了几个月,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起初,她觉得一定是离婚的缘故。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出门工作,丈夫在家带孩子,等她回家才发现孩子烧了一整天,已经烧得昏过去,而孩子的父亲居然完全没管。 后来她查看监控,发现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孩子中途几次找爸爸,他都装聋作哑。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