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尽全力对抗着奔涌而来的倦意,但那种疲惫的觉几乎扑天盖地。他的神思渐渐混,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被黑暗没。 他竭力攥住她的手腕,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发病了……” “否则……” 他没能说完。 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沉沉垂落在她的身侧。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轻轻阖上眼睛,脑袋歪到一侧,安静地倒下去。 他还是睡过去了。 每一次睡过去,他都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 第46章 喂药 ◎我来。◎ 姜葵忽然预, 这一次谢无恙会睡很久。 她把昏睡的谢无恙扶起,帮着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为他盖上一毯, 然后往毯下了一个暖炉。他的呼声很浅, 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她靠近他时甚至会到一丝寒意。 她第一次见到谢无恙的这种状态。他以前也时不时就睡着,可是似乎只是浅眠,休息一阵便会醒过来。她怀疑他有时候是故意睡着的——她十分确定他经常装睡。 在那种时真时假的情况下,她本分不清这个人的病到底有几分为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她亲眼见到了他挣扎着拒绝入眠的样子。他往常总是说睡就睡, 无论站着还是坐着, 但凡困了就倒头一躺, 如同闹着玩一样,叫人探不出他的虚实。 可是这一次,他竭尽所能地抗拒着翻涌而来的倦意,近乎耗费了每一分力气来保持清醒, 像是在溺水中试图抓住什么, 然而最后仍旧深深地沉入黑暗。 于是她知道了, 这一次她要很久才能等到他醒来。 “别担心, 我知道的。”她望着他的脸庞。 朝堂上风云诡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储君昏睡不醒。 否则,随时有人会趁机发难。 皇太子的马车回到了东, 停在偏殿附近。 顾詹事带着几名心腹人在殿门口等待。姜葵一掀开车帘, 人们即刻前来,簇拥着将昏睡的谢无恙送往偏殿。 有人递上温热的手炉,有人送来一厚毯, 有人为他裹上狐的大氅。一切动作都迅速而娴, 他静谧地躺着, 像一个任人摆的偶人。 无数忙的人影里,一段过往的回忆忽然扑面而来。 三年前,温亲王主持的秋宴上,姜葵坐在角落里,抬头的时候,那位失手打翻酒樽的年轻公子便是谢无恙。那时候她还不认得他,只记得那一也是许多人在席间忙成一团,把昏睡的皇太子送回东。 那一,席上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皇太子发病。他昏睡了十数,以至于储君病重之事本无从掩盖,里言四起,太子自此失势。 殿前对策事、温亲王被贬、南衙在与北司之争里落入下风,全都发生在那一年。 谢无恙是从那一年开始生病的吗? “娘娘。”顾詹事向姜葵躬身一拜,“我送殿下入偏殿药浴。待伯先生赶到,请娘娘代殿下接。” “好。”姜葵颔首。 等她来到正殿的时候,凌聃已经踱步了好几个来回。姜葵方要行礼,凌聃摆手让她停住,急切问道:“无恙回来了吗?现下情况如何?” 姜葵正开口,凌聃迈开大步往偏殿走去,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只是挥手让她跟在身后:“边走边说。” 这位兵部尚书兼太子太师似乎一向不太喜姜葵。这个月里,他常来东教导他的学生,每回谢无恙都带姜葵前去会见他。他总是凶煞地皱着眉,望向姜葵的目光十分冷厉。 姜葵十分不解自己如何开罪了他,谢无恙只好朝她解释道,伯先生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此时姜葵向凌聃说完秋狩时的情形,凌聃的目光又冷厉了几分。他大力推开偏殿的门,命令顾詹事道:“送他到我面前来。” 顾詹事扶着昏睡的谢无恙从药池里出来,他的发丝还在淋淋地滴水,身上的衣服作一团。顾詹事为他披上一件大氅,托起他的双肩令他坐起,他的脑袋低垂着,长睫耷拉下来,沾草药气味的水珠。 凌聃望了自己的学生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我为他运气疗伤,你们二人在此护法。”他毫不客气地连姜葵一起指挥上了,以眼神示意两人守紧殿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盘坐在乌木地板上,深深吐纳一次,双掌运气推出,抵在谢无恙的后心处。一股至至纯的内力从他的掌心涌出,缓缓送入谢无恙的体内,一点一点帮他抵御着经脉里的寒气。 谢无恙低咳一声,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血。 运功良久,凌聃的脸上出一丝疲惫。他徐徐收掌,令姜葵与顾詹事二人留下照顾谢无恙,自己转往另一处室休整调息。 顾詹事为谢无恙换过衣服,送他入寝殿休息,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他问坐在边的姜葵:“娘娘,你来喂药吗?” 姜葵怔了一下。 这句话洛十一也问过她,那天她坐在祝子安身边。 那一次她拒绝了。而这一次,她忽然不想拒绝了。 “好,”她说,“我来。” 顾詹事扶着谢无恙坐起来。姜葵吹了吹手里的汤药,一次次把小瓷勺送到谢无恙的口中。他睡得很沉,毫无意识,可是依然极为顺从地喝下了。他的动作过分练,似是在许多年里重复过太多遍。 旋即,他慢慢蹙起了眉。 姜葵停住手,望着他。 那个蹙眉的动作,实在是太过悉。 祝子安也会在喝药时蹙眉。她明明只看过一次,可是她记得清楚。 顾詹事仍在等待她给谢无恙喂药。她的手只停顿了一刹那,就继续抬起来,再舀了一勺汤药。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谢无恙的脸,望着他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口,慢慢咽下那勺汤药,喉结轻轻一动,随即眉心锁得更紧,几乎皱成小小的一团,眉眼间过一缕痛苦神。 她心念一动,产生一个古怪的猜测。 为谢无恙喂过药后,姜葵在案前提笔给祝子安写了一封信。 如果……那个隐约又大胆的猜测是对的,在谢无恙醒来之前,她都不会收到祝子安的回信。 此后,姜葵忙碌了一整。她既要掩盖谢无恙昏睡不醒之事,还要整理东庶务,而后又翻墙出去书坊给祝子安留了一封信,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她并不知道,当夜,洛十一带着沈药师来到了东。 沈药师在偏殿内为谢无恙施过针,神情极为凝重:“这次寒疾发作后,殿下的身体状况很差……他怕是要睡上很久了。” “大约多久能醒?”洛十一低声问。 “少说十,多则……我也不确定。”沈药师摇着头,“这一回比三年前那次秋宴上的发作还要厉害。” “能醒就好。”洛十一很轻地说。 两人同时微微战栗了一下……竭力避免想象他不会再醒的那一天。 “他到底又干什么了?”沈药师厉声问洛十一,“上月初才发过一次病,这个月怎么又发作了?” 洛十一讲完秋狩之事,深深低着头:“是我无能。原本按照殿下的计划,他只需在马车里等候即可。是我没有察觉袭击者竟有两队,又未能及时赶到殿下身边……” “他本不应该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沈药师气得来回踱步,“我一次次说,他一次次不听!我说要多休息少劳神,他夜夜忙完这个忙那个!我说入秋后病情会不断加重,不可出亦不可夜行,他偏要天天往外跑。山野间寒气深重,他那副身体怎么受得住?” “其实江少侠来了以后,殿下的状况一直在转好。”洛十一摇着头,“至于他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劝住他的。” “他再这样折腾下去,”沈药师怒气,“我怕他连一年时间都没有了!”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静。 沈药师似乎懊悔自己说出此语,重重锤了一下口,狠狠在殿内跺脚。洛十一转头望向躺在毯里的谢无恙,他依旧睡得很沉,额发垂落下来,半遮住苍白的脸。 “沈御医,其实你明白的。殿下......对于自己的命数,”洛十一低声说,“他不在乎。” 沈药师刹住脚步,长叹一声。 - 十数过去,谢无恙仍然没有醒。 但是姜葵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那些信是跟着一大堆送往东的书信一道进来的。如往常一般,一页页的薄薄桑皮纸藏在成摞的信纸里,丝毫不怕她不小心错过。 桑皮纸正面仍是那个人潦草的字迹。他偶尔向她问安,大部分时候都写着“忙”或者“无暇”,仓促得简直令人恼火。 她往往冷哼着把纸翻到背面,慢慢解读那些复杂的涂鸦符号。祝子安的回信谈及了近江湖上的动向,有关南乞北丐渐渐白热化的冲突,以及朝廷隐隐要手江湖一事。 姜葵读不出任何异样。她时常坐在昏睡的谢无恙身边,低头读一会儿祝子安的信,再抬眸望一望谢无恙的脸。他睡得沉静,脑袋稍稍歪着,出一侧下颌。 这个清晨,一切如旧。她替他拢了拢被子,他没什么动静。以往她一靠近就会红起来的耳廓,此刻仍旧是安安静静的,脆弱得近乎一碰即碎。 谢无恙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每天顾詹事都会送他去药浴,凌聃也都来为他运气疗伤,姜葵常在清晨给他喂药,然后在夜间陪他坐一会儿。 这些子里,他始终都昏睡着,无人知晓他何时会醒。 他沉沉的呼声在不断消解着她心里那个隐秘的猜测。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在想什么呢。” 殿外,一名女官长拜于门前,恭声道:“娘娘,那边有动静了。” “好。”姜葵起身,随手把那叠信藏进被子里。 谢无恙昏睡以来,她一面忙于掩饰他发病之事,一面密切关注在大婚当夜跟踪她的那两个小太监的动向。 她在东里散布了彼此冲突的传言,把储君抱病不出之事布置成一团疑云,似真似假、有虚有实,像一个鱼饵那样勾引着不安分的人咬钩。 十数后,那两个小太监终于动了。 其中一个太监身怀武功,旁人去跟踪也许会被发觉,姜葵决定亲自去盯。她屏息藏在暗处,一路跟随着这两个太监在东里弯弯绕绕,最后来到了东药藏局。 药藏局掌医药之事。按制,皇太子有疾,即命侍医入诊视并商定药方。需用的药材,一般由药僮捣碎筛选,再由侍医调配成药送入殿内。谢无恙常年抱病,每所喝的药,都是从这里送出去的。 此刻,这两名小太监环顾四周无人,静悄悄步入药藏局偏门。他们在正煮着药的药炉前站定,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粉末,尽皆撒入了咕噜噜作响的汤药里。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 汩汩的水声里,谢无恙睁开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轻声问,嗓音有些沙哑。 偏殿内正弥漫着浓郁的白雾,竹木屏风外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听见动静,他的眸光跃动了一下,而后俯身长拜,回答:“十五……殿下,你终于醒了。”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