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许多人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蒲柳老先生竟然是一位安静笑的年轻人。他们都很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入了江湖。 哪怕他喝掉面前那杯酒而不做任何回答,都能够足很多人的好奇心。 祝子安低着头笑了笑,没有动面前的酒盏,而是轻声作答:“因为一个人。” 一片寂静中,炭盆里炸了一个火星,溅起一团灼光。 隔着一张酒光四溢的长桌,对面的少女忽然抬起头看他。灯火里,他的眼眸低垂,睫羽下藏着无声的笑意。 酒肆里的人同时一愣,没料到祝子安这么轻易作答。 “因为什么人?”有人忍不住问。 祝子安举杯笑道:“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吧?” 在座的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不会再往下说了。 麻衣小厮们继续忙活着倒酒上菜,柜台后的老板继续擦着那件酒器,酒肆里的人又开始举杯笑谈、开怀畅饮。 咣咣当当的碰杯声响了一片,头顶的烛火呼呼摇曳,桌下的炭盆里劈啪作响。 新一轮提问又开始转,人们大笑或者高呼。姜葵坐在祝子安的对面,小口慢饮着火辣辣的酒,隔着摇晃的酒光去看那个人。 他时而垂眸微笑,时而举杯饮酒,分明置身于喧嚷的人群中,却好似静坐在一片灼烁烛光里,周身是清冽干净的气味,仿佛在肩头落了雪……又温暖又寂寥。 “祝子安。”她小声说。 “你干嘛忽然喊他的名字?”她身边只有白荇听见了,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小,你不会喜上他了吧?” “小白,”她突然问,“你说喜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白荇仔细想了想:“喜一个人是很高兴的事。” 她喝了口酒,真诚补充道:“例如呢,我喜端山公子,我只要想一想他,看一看他,我就十分高兴、一整的心情都会变好。” “可是,”姜葵问,“倘若你不能和你喜的人在一起呢?” “就算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不妨碍我高兴啊。”白荇愣了一下,“喜一个人是多高兴的一件事,怎么可以为此难过呢?” 她拍了拍姜葵的脑袋:“而且,说实在话,我觉得祝公子也喜你呢。” 顿了一下,白荇又说:“我觉得他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姜葵低头凝望着面前的酒碗,在明净的酒光里照见自己的脸。那张脸素白又皎洁,因为喝了酒而浮起绯红。 她轻声说:“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 “这不是很令人高兴嘛?”白荇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抱住一个酒坛子,一把拖到面前来,给姜葵倒了一大碗酒,双手捧起递到她的怀里,“别想太多,我们喝酒!” 两个少女在一盏灼灼烛灯下碰杯饮酒,两个大瓷碗撞得清脆一响,溅出许多银亮的酒水,泼在桌上和衣袂上。 此起彼伏的祝酒声里,姜葵偏过脸,望向长桌对面,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坐的位子还是空着,没有人敢抢走。放在桌上的酒壶和瓷盏已经不见了,那个位子看着冷冷清清的。 “江少侠。”丐帮中有一人在姜葵背后说,“二帮主请你过去。” 姜葵起身,跟着这名乞丐转上了酒肆二楼。与一楼的喧嚣热闹相比,二楼显得格外空幽静。一盏盏油灯亮在长长的石灰墙上,火光在晚风中跃动摇曳。 廊道里,小尘抱着一个药壶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木门。 他转身望见前面来了一位人,素来沉稳的一张脸上难得出了少年心绪。这位小少年神失落,朝姜葵倾诉道:“江少侠,冷白舟又骂我了。” “她又骂你什么?”姜葵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她说这几要静养不能喝酒,她当着我的面就喝掉了一大碗,还嫌弃我酒量差,说我小气不肯陪她喝。” 小少年苦恼地说,“我告诉她,沈药师说过我这个病不能饮酒的,她就大声骂我呆头鹅,接着就蒙上被子不理我了。” 姜葵思忖片刻,安他道:“小尘,别难过。你想啊,她嫌弃你酒量差,其实是想要你陪她玩。她骂你呆头鹅,其实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拍了拍小少年的脑袋,歪头笑道:“这样想一想,你就不难过了吧?” 小尘想了想,点点头:“多谢江少侠。” 姜葵跟着引路的乞丐继续走,转进了隔壁一间屋子。 北丐二帮主袁二爷坐在一张木桌前,抱了一个酒坛子大口饮酒,白的胡须跟着他大开大合的动作抖动。木桌上摆了一盏昏暗的烛台,墙脚下搁着他常用的那铁鞭。 引路的乞丐行了个礼,掩上门走了。袁二爷示意姜葵在他的对面坐下,而后起身站直,深深抱拳,郑重谢道:“江少侠救出我家孙女,小老头不尽。” 姜葵连忙回礼:“袁二帮主不必谢我……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袁二爷重新坐下,喝了一大口酒,慨道:“蒲柳先生明知对手设局杀他,还甘愿以身犯险,不惜冒命之危去救我家孙女,甚至因此在敌人面前暴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大恩,小老头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才在见江少侠之前,我请蒲柳先生上来同他谈过。他说不必谢他,请我把他那一份也谢在江少侠身上……”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他说他很快要金盆洗手,决心从江湖上退隐了。” 姜葵怔了一下。原来那个人已经和不少人说过这话了。 “江少侠,”袁二爷再次抱拳道,“小老头有个不情之请。” 姜葵扶起他:“袁二帮主请说。” 袁二爷边喝酒边道:“江少侠,我老啦……这些年来,我深某大限将至,不知还能照顾我家孙女多少时。” “我知道我平里骄纵了这个孩子,养得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子。”他叹息道,“只是我实在舍不得教训她。” 他没等姜葵接话,又接着道:“说起来……其实这孩子不是我的亲孙女。” “我是她母亲的义父。”他在娓娓道来的话语声中陷入对往事的追忆,“她像她母亲,也是一副飞扬跋扈的脾气,那时候江湖上人人都叫她母亲魔道妖女。” 他笑了一声,继续道:“她父亲出身名门正派,是一位正人君子,使得一手好剑。起初,这两人势同水火,谁也瞧不起谁,打了好多年架啊……打着打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互相看对眼了。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她父亲带着她母亲回了宗门,后来有了冷白舟这孩子。” “十数年前的江湖上,还不像现在这样太平。帮派纷争很多,恩恩怨怨也多。” 烛火声中,老人的声音渐渐沙哑。 “大约十年前,朝廷不知为何震怒,手了江湖之事,将她父亲所在的那个宗派灭了门……” 老人长叹一声,“她父亲身死,她母亲也不愿独活啦。” “那一,尸山血海里,她殉情啦。” 老人摆了摆手,苍然地笑了笑:“她死之前,已有预,提前托人到长安见我,把这个孩子留给我看顾……我可怜这孩子的身世,却实在没把她教好。” 他第三次抱拳行礼道:“江少侠……小老头心中十分惭愧,腆着一张老脸,但求少侠后多多关照这个孩子,若能管教管教她,也是好的。” 沿着一排长长的油灯,姜葵从酒肆二楼回到一楼。她心里闷闷的,站在楼梯上望着下方的人涌动。 觥筹错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渺远,耳边只有呼呼的晚风声和寂寂的烛火响。 倏忽,她看见洛十一还在人群里。 这个神冷淡的少年正被一群大汉围着劝酒,他平静地抱着一大坛酒,仰起头一口气饮尽了,在一片赞叹和惊呼声里保持着惊人的镇定,没有丝毫醉意。 紧接着,又有人给他了新一坛酒,好奇试探这少年究竟有多大的酒量。 赶车的洛十一没走,那个人一定还在这里。 姜葵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一个悉的影子。时不时有人喊住她,大笑着要跟她碰杯敬酒,她笑着接过大瓷碗一口气喝掉,然后继续往前走。 闹哄哄的人群里,到处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她一边走,一边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脸颊绯红,脑子晕乎乎的,眼前都是离的酒光。 最后她推开了酒肆的后门,一缕晚风遍她的周身,吹起她的发丝。 那个人果然没走。 他独自坐在一树杏花下酌饮。 许是有些怕醉,许是不热闹,他大约在喝过一轮酒后,寻了个借口避开人群,提着一壶酒走进无人的后院里。 树下铺一地雪白杏花。他懒得扫开落花,随意倚坐在花树下,慢慢给自己斟酒,慢慢一盏又一盏饮着。 他没察觉到她的目光,只是自斟自饮着。星光自树梢坠落,落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单薄。 她站着望了他一会儿,转身回去取了他挂在衣桁上的大氅,走过去披在他的肩上。 他似是怔了一下,抬眸笑道:“多谢。” 她抢过他手里的酒盏,试着喝了一口,皱眉道:“酒早都冷了,你怎么还喝?” 没等他回答,她又转回去,在柜台前重新倒了一壶热酒,提着酒壶坐在他的身边。 她先给他斟了一盏酒,到他手里,看着他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慢边斟酒边道:“祝子安,你不喜热闹吗?” 他愣了一下:“我喜啊。” 她问:“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想事情。”他懒洋洋地靠在树上,“你也听袁二帮主讲了冷白舟的身世吧?” “嗯。”她闷着头说,“听完了,心里难过。” “我也是。”他轻声说。 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自顾自喝了一会儿酒。祝子安似是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道:“你说……若是慕一个人,会到如此地步么?” “你是说殉情吗?”姜葵托着腮想,“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那我愿我的人不要我。”他很轻地说。 “什么?”姜葵没听清。 祝子安自觉说错了话,垂眸笑了声,岔开话题:“刚刚收到情报,官府彻查了整个平康坊,江湖势力被连拔起,岐王布置多年的眼线全没了。” “可你的眼线也没了。”她补充道。 “无所谓了。平康坊本来也不是我的地盘。”他笑了笑,“而且我说过,我快要洗手不干了。” 他想了想:“这回岐王受了挫。倘若你夫君听到这个消息,大约会很高兴吧?” “未必。”她摇摇头,“那个人似乎不在意这些……我也不知道他在意什么。” 他没接话,低着头又饮了一口酒,握着杯盏的手动了动。 “说起来,”她又说,“你今说,南乞帮的三个帮主是异姓亲兄弟,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其实是他们三兄弟的秘密。” 他解释道,“南乞和北丐不一样。南乞三个帮主各领一支人马,刻意表现得不太对付,以此隐瞒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免得成为彼此的软肋。” “为了保护彼此而不能相认吗?”她想了想,“真不容易。” “是啊。”他轻声说,“大家都不容易。”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