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夜里,后有处阁殿突然五光起,直冲云霄,须臾隐没,所见之人都道是天降异象。随即军进入那处阁殿,发现了偷跑出来找寻母亲的二皇子正在殿内酣睡。于是传言纷纷,都说二皇子昭乃是紫微照命,将来必定成就非凡。” 沈柒取了块棉布细细擦刀,不予置评地冷笑了一下。 韦缨接着说:“数之后,便有一名品阶不高的官员,上疏称‘太子暴失德,二皇子昭表英奇、天资粹美,乃天命所钟,乞废无德而改立有德,顺应天命’。” 沈柒淡淡道:“这人的脑袋已不在脖子上。” 韦缨面佩服之:“沈大人好算应!皇爷见了奏疏大怒,将那名官员以妄议国本、离间天家之罪,斩首示众。 ” 沈柒又道:“这是个探路兵。按理说,他的下场足以震慑同伙,但微妙的是,此事反而成了导火索。我猜此后‘易储’之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皇爷杀得了一个两个,却杀不了一群一殿。” 人远在外地,却能见京城一叶落而知秋。韦缨对沈柒佩服得五体投地,点头道:“半点不错!先是一个两个,然后三五成群,直至朝堂上易储呼声此起彼伏。都说法不责众,如何罚得过来。” 沈柒想了想,问:“首辅李乘风是不是快不行了?” 韦缨已经没啥好吃惊的了,答道:“确已病入膏肓,先后提过五次辞呈,都被皇爷驳了回去。” “程而已,”沈柒不以为然,“他再递一次,差不多就成了。倘若李乘风犹有余力,朝堂上的形势不会演变成这样。他是太子太师,又是两朝元老,有他为太子撑,其他文官哪怕心存异议也会收敛几分。如今他一垮台,内阁中只剩一个太子太傅杨亭。杨亭格温和,优柔寡断,不是焦和王千禾的对手。” 韦缨琢磨道:“谢稀泥暂且不提,焦与王千禾近来抱团抱得紧,与那些请求易储的官员私下也颇有往来,不知在图谋什么?” 沈柒笑了笑:“你只看到焦与王千禾,却没有看见他们背后的人。” “是谁?”韦缨问。 沈柒没有回答,吩咐道:“去叫几个兄弟,搞一桌火锅,再拿几坛酒来。” 韦缨应了声,转身要走,又折回来,低嗓音问:“大人是什么心思,打算效命哪位?不妨透一二,后兄弟们办起事来,心里也好有个数。” 沈柒似笑非笑地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脸:“我们锦衣卫,只认皇命……将来哪个登基,我就效命谁。” “现下呢?” “隔岸观火。” ———— 第288章 太子是个农夫 新年过后,转眼到了三月耕。 清明这太子要拉着苏晏去踏青。两人带了几名侍卫,骑马从钟山往东去汤山的路上,经过一个名为“秦家渡”的渡口。 渡口旁有大片大片的耕田,太子见农夫们正扎着袖管与腿在田里秧,颇为好奇地驻马观看。 侍卫统领提议:“那边桥头的杨柳长得好,小爷不若下马歇歇?” 于是一行人在柳树下休息喝水,朱贺霖慨道:“我想起每年二月初二,父皇都要举行耕礼,以示范天下人,劝农桑而祈社稷。耕礼颇为隆重,从周朝沿袭至今,历朝历代天子都不敢荒废。” 苏晏没有观礼的印象,便回忆去年二月初二自己没有侍驾,而是去拜访阮红蕉,随后去临花阁追查浮音,当天夜里就发生了白纸坊大爆炸案。 “耕礼是什么样的?”他问。 朱贺霖道:“就那样呗,大臣在前面牵牛,天子扶犁亲耕,耕三个来回就算完事。小爷在中见过好几幅前朝的《天子耕图》,咳,一个个穿着宽摆大袖的龙袍能做啥事,也就走个过场。父皇算是格外认真的了,每次都换上布衣短褐,把那亩田全都耕完才结束。有官员牵牛时偷懒,还被他责罚过。” 苏晏有点难以想象,一身清雅贵气的景隆帝穿成农夫模样耕田的情景,不笑道:“我大铭的国策亦是鼓励开荒、减轻农税。皇爷深知农业是国家命脉,也深知农夫劳作之艰辛,知道他们是一群最卑微淳朴、最不能被辜负与盘剥的底层人。” 朱贺霖自己夸爹可以,听见苏晏褒扬他父皇,却生出了不服气与攀比心,从马扎上一跃而起:“小爷也知道!虽未参加过耕礼,却绝不是那‘何不食糜’的司马衷!你瞧着,小爷这就下田去,帮这些农夫把秧完。” 苏晏一把拉住他曳撒的百褶摆子:“我信我信!小爷这身不方便下田,秧就算了吧。”万一把人家农民好好的秧苗坏了……后半句藏肚子里,没敢说出来,怕太子炸。 朱贺霖却顺势把带解了,曳撒和靴子也了,剩下白中单和皂长,袖子一,腿一挽,赤着脚“啪叽”就跳进了水田里。 几名侍卫见主子下了田,怎么好意思还站在田埂上,忙扒衣靴也跳了下去。 “——唷!干嘛呢你们!”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农夫抬头见到这一幕,伸手指着朱贺霖大喝,手里的秧苗还滴着泥水,“这是水田,不是池塘,要摸鱼虾去那边渡口!” 朱贺霖踩了一脚淤泥险些滑到,稳住身形,也大声道:“看你们人手少,帮忙个秧。” 小年轻农夫愣了愣,随即中气十足地吼过来:“谁说我们人手少?这是我们自囤的田,不用外人帮忙!” “喔呵,好大的口气。”朱贺霖转头对苏晏撇了一下嘴角,“卑微,淳朴——就这?” 苏晏站在田埂上,劝道:“既然他们不外人,要不小爷还是上来,我们去那边河里冲一下脚?” 一名年纪稍大些的青年农夫走近他们。苏晏见对方赤着结实的上半身,肤晒得有如深缎子,目光却明亮甚至是锐利,带着点警惕盯着他们,手握一把长柄锄头,臂上的肌鼓囊囊地紧绷着。 “几位……贵人,草民们在忙农活,实在顾不上伺候几位。且水田污滑,不是踏之地,还请贵人自便。”青年农夫用词恭敬,语气冷淡。 朱贺霖把眉一挑,正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老叟声音,硬邦邦地传了过来:“梅仔,他们想帮忙,就让他们帮。” 被叫做“梅仔”的青年农夫转头,皱着眉望向穿短褐的老叟,显然不请愿,但没有出声反对。 “那个后生仔,对,年纪最小的那个,你过来。” “我?”朱贺霖指了指自己,见老叟紧盯着他,又指向田埂上的苏晏,有点不地说,“明明看起来他的年纪最小,这位老丈你不是眼……” “瞎”字还未出口,苏晏向前探身,一巴掌拍在朱贺霖肩上,低声道:“礼貌点啊小爷!要是话说冲了,两边发生什么冲突,咱们这点侍卫可兜不住你。” 一群农夫而已,小爷一个能打他们二十个!朱贺霖不服归不服,但也觉得给自己预设一个“打农夫”的场景特别掉价,也说不过去,便缓和了语气,朝那老叟拱手道:“我们并无歹意,只是看大家耕辛苦,反正有空就想帮个忙。” “过来。”老叟朝朱贺霖招招手,又瞪向田埂上的苏晏,“还有你!同伴都下田了,你怎么还站在田埂上闲着?不像话!” “我?”苏晏也指指自己,苦笑了一下,“好,我也下来。” 他解了带、外袍和靴子,也如太子般扎起袖口管,摸下水田。 朱贺霖想回头阻止,却被老叟往他手里了一大把秧苗。 老叟道:“就站我旁边……这儿,跟着我……哎,谁让你一大把都下去!左手拿,右手每次勾出三四棵,小点心别掐断了,食指和中指捏住部,顺着朝下进田泥里……对,苗要竖起来,每丛间隔两拳,边边后退着走,别把刚的苗又给踩了……” 朱贺霖从没被人这般呼来喝去地使唤过。老叟个头干瘦矮小,嗓门却不小,说话中自有股命令语气,却不使人讨厌。朱贺霖下手了两丛,才从茫然状态中清醒过来,转头打量这老叟。 ——看胆量与气势,不像个农夫;看打扮与干农活的练程度,却又妥妥的是个农夫。朱贺霖一时有些拿不住对方的身份,又觉得对方这副浓眉豹眼鹰钩鼻的长相,似乎有点眼,只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老叟教完他秧,转头又想来教苏晏,却发现苏晏已经自行上手了。 一开始几丛还不清楚,像是许多年没接触的生疏,但技巧似乎都掌握了,后面越越利索。老叟眼中微意之,说道:“你这后生仔,看着细皮,没想也干过农活。好了,你们就这么,什么时候吃不消了,再上去喝水休息。” 老叟领着“梅仔”,走到水田的另一头去了。 朱贺霖边一下一下弯,边问苏晏:“你一个手无缚之力的——” “打住!再让我听见这个词儿——”苏晏作势要把绿油油的秧苗在他发髻上。 朱贺霖笑起来:“好好。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士子,怎么会干农活?” 上辈子放假时跟爹妈回乡下,帮忙爷爷打理自留地时学的呗。但苏晏不能说实话,毕竟苏知府往上数好几代都是读书入仕的,堪称书香世家,便含糊答:“因为我这人特别聪明,听那老丈教几句,一下子就会了。” 朱贺霖邀功道:“小爷难道不聪明?你看!” 苏晏一看,秧苗得还真有模有样,再想到太祖皇帝出身寒微,估计他们老朱家骨子里就有农牧基因,顿时笑道:“对对,小爷也特别厉害。” 朱贺霖终于被夸了,更是干劲十足。 一个多时辰后,农夫们在他们的帮助下,提前完了秧。 朱贺霖平时练个一两时辰的武,没觉得累,个一两时辰秧,把弯的动作枯燥重复了几千上万次,倒累得酸背痛。但他要面子,尤其在苏晏面前,硬撑着没表现出丝毫。 倒是苏晏心有余力不足,空有技术没有体力,到一半就僵在那里不行了,被朱贺霖硬拉去树荫底下歇息。 苏晏深觉丢脸,好在农夫们谁也没介意,看样子似乎觉得他一个白面书生,干不动农活是理所当然的,能坚持到这份上已经不错了。 农夫们开始收拾工具。梅仔带着先前那个态度不好的十七八岁小年轻农夫,过来向他们致谢。 小年轻咧嘴一笑,憨憨地说:“之前是我反应过度,向你们——” 梅仔纠正他:“贵人们。” “呃,向贵人们赔不是……”小年轻抓了抓后脑勺,冷不丁蹦出一句,“要不,午饭我们请了?” 梅仔用眼睛瞪他。 小年轻似乎有些惧怕梅仔,垂着头嘀咕:“多几张嘴而已,又不是吃不起……” 朱贺霖大笑,摆手道:“免了免了,我们自己备了干粮,午后还要继续赶路,去汤山浏览一番。” 一行人回到田埂上,走去河边洗手冲脚,重又穿上外衣。 那个老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递到朱贺霖面前:“这是午餐。” 朱贺霖好奇农夫们吃什么,打开篮盖子一看,黄乎乎的饼子,看着质地十分糙,捏一下硬邦邦的,表皮还掉渣。 除了饼子,就只有凉水了。 “这就是你们的吃食?”朱贺霖惊讶地问,“干那么久的农活,光吃这个怎么行?” “这就是最普通的农夫的吃食。”老叟道,“后生仔,你吃不吃?” 朱贺霖拈起一个饼子咬了一口,差点把牙咬崩了。他望着手中的饼子发了会儿怔,深口气,慢慢咀嚼起来。 裹着黄米粉、带着糠秕碎末的饼子,摩擦着被米面宠惯的口腔与咽喉,太子努力地咀嚼、咽着,眼眶逐渐泛红。 侍卫们以为他噎住了,忙给递水。 朱贺霖摆手,吩咐:“你们都要吃。清河,你就——” 苏晏接口:“我也吃!”说着拿起一块饼子,就着凉水慢慢吃。 一行人坐在树荫下啃糠粞饼,老叟没有再说话,拿起空篮子转身离开。 老叟走后,朱贺霖的眼眶越发赤红,极力抑制着鼻音说道:“我以为……除了那些黄河决口、贼匪作的地方,大铭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我看京城,还有南京,猪一斤不过两分银子,市井间的百姓,面上都带着笑……” “这才离南京城多少里地?郊县的农夫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低头,狠狠咬了一口糠粞饼,牙齿用力碾磨,声音中带着哽,“怎么会这样呢?清河,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苏晏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 诚然,他所见到的大铭京城与各大府城,百姓安居乐业,物价平稳,柴米油盐、鸭鱼哪一样不?数口之家,每大鱼大,所费不过二三钱,算是极丰厚的;小户人家,每赚二三十文铜板,便可轻松过一。再往南,苏杭一带更是繁华富庶之地,简直人山人海,盛世景象。 可贫瘠的地方也大有所在: 发生自然灾害的地方,譬如去年秋季决口的黄河所淹没之地,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还有他曾走过的陕西,官不得人、弊政害民,以至于民成匪。驻边的牧军,因为军饷不足与上峰盘剥而忍饥挨饿,不得不加入私卖军马的行列,知法犯法。 而更为广阔的,那些在府城之外的县、村,位于社会最低层的农民们,完夏、秋两税,冬还要服徭役,很多时候只能以糠粞饼充饥。 ——如何让太子明白,这是贫富差距导致的割裂呢? 但比这更匪夷所思的是,尽管朝廷一再减轻农业税与其他行业的税收,国库因此始终维持在较低水平,可农民的子依然难过。 “这是为什么?”朱贺霖听完苏晏的解释,震惊地问。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