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偃师家里虽然有厨房,但他的身体几乎快完全木化了,和辟谷的秦属玉一样不需进食,灶头上蒙尘很厚,着实让我忙活了很久。 小荆年异常乖巧,安静地看着我忙碌,偶尔打个下手,和我印象里的荆年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我端起碗喝了口羊汤,心想事情好像也没那么遭。 下一秒,汤被我吐了出来,又腥又膻,本无法下咽。 看荆年做饭的时候,明明觉得不难,现在想来,果然是我的错觉。 正想把汤倒了重做,荆年却已经放下了面前喝得干干净净的汤碗,两只黑亮的眼睛恳切地看着我,问道:“我看外面是海,这儿是不是离魔域很远?” “对。” “那我是不是就没办法完成主的任务了?” 这孩子莫不是魔怔了?还想着跟柏少寒去魔域打听宣凝的消息呢。 我无奈道:“刚刚就说了,你已经不是柏少寒的人了,不用再管什么任务。” 荆年抿了抿,走上前来轻轻抱住我,脸埋在我间,声音闷闷的。“可是,我想去。” 我愣了愣,反应过来,原来他从方才开始,就在小心地讨好我,为了提出打听宣凝消息的要求。 也是,十五岁的荆年可以一脸冷漠地否认与宣凝的血脉羁绊,但现在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我心头一软,差点就答应了,秦属玉适时提醒我,魔域离这里实在太远,三天时间不可能到达,何况那里危险重重。 这时,坐在门口藤椅上小憩的老翁睁开眼睛,他听不太清我们的谈话声,但浑浊的目光扫过荆年时,停住了,指着他道:“说起来,你之前昏时还没发现,现在一看,你这双眼睛,老朽似曾相识。” 此言一出,我甚为不解,宣凝失踪那段时间不是去了魔域呢?为何一辈子没踏出舂都半步的老偃师会见过她呢? 面对我的询问,老翁摆摆手,“我老糊涂了,你们去问问村子里的渔夫吧。” 据他所说,村子里有数百个渔夫,都是普通凡人,唯独有一个渔夫很不同,其他人都是出而作、落而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其余时间则行踪成谜。 我便带着荆年于傍晚来到海边,不知是不是红树林的缘故,我觉得这片海域的夕格外瑰丽。 我们要找的渔夫如期出现了,他衣衫破旧,身后的海滩上有一排排手杖留下的小坑。 但并不是失明。 因为他的脸上覆着一条我再悉不过的黑缎,只是陈旧不堪,金颜料褪得厉害。 正是庙会上售卖琴鱼的那位老先知。 他把手里的旧渔网对着虚空高高抛起,明明网中什么也没有,但它落入水中后,却奇迹般下了一阵霓虹雨,五光十的琴鱼刷唰唰落入网中。 但这次我顾不上叹,径直跑过去,正开口询问,他却示意我噤声,手指着那片火红胜血的晚霞,悠悠道:“你知道么?其实这个世界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大,修道之人只需飞行数,便能横穿整块大陆,而看似广袤的大海,只要朝着落的方向一直前进,用不了多久,就能触碰到游戏的版图边界。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很多人毕生都在错过。我认为,这才是游戏里最有意思的地方。” 渔夫顿了顿,像陷入了回忆似的,说道:“我记得,她当初来到这里,要找的,另有其人。” 我知道,宣凝既然是从3号那里得到了五瘟塔,自然还会回来找他,但显然3号并没有见她。 “所以她只能找同样作为先知的你了?” “嗯,不过很可惜,她遇到的问题,有些棘手。” “她问了你什么?” “她问我,如何让一个入魔者回头。” 我和荆年同时睁大了眼睛。 照渔夫所说,那么这个魔修极有可能是让荆年怀上魔婴的罪魁祸首,也就是荆年的父亲。 “那个入魔者是谁?” “她并未告知,不过,后来有个小仙长不远千里,过来找她,他们两人在一起待了几天,然后大吵一架,把他赶走了,接着,她又一个人去了魔域。”渔夫伸出食指,轻轻往上推了推黑缎,意味深长道,“对了,那位小仙长的佩剑,和你手上拿着的一模一样。” 我下意识低头,看到了与晚霞沦为一的剑身。 因为荆年变小了,所以我便帮他暂时保管了恨晚。 但我也记得,恨晚在被荆年收服之前,是柏少寒的佩剑,名曰“炎景”。 一个猜测逐渐浮出水面。 “莫非,你告诉她的方法就是——” “我告诉她,要救一个入魔的魔修,可不像救那些染上魔域瘟疫的百姓一样喝下血即可。入魔者体内魔气和经脉已紧密相融,若想袚除,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通过合的方式,将魔气引渡到另一人体内。”渔夫有条不紊地收起渔网,语气里有些惋惜。“真是糊涂,她把自己全赔了进去,不值得。” 渔夫的话让我意识到,之前错了一些细节,3号把携带着真菌的五瘟塔给宣凝的时候,她还没有失去以身净瘴的能力。 完整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宣凝取下五瘟塔上的骨尾蝎放在柏少寒枕边,却没有探听到他的心意,反而听到了神识里魔气涌动的声音,于是她来到舂都向先知求救,并决定付诸实践,将柏少寒引回正道。只是没有料到,引渡入体内的魔气竟让她失去了百毒不侵的体质,至此,她已无法回头,便怀着身孕只身去往魔域,在那里被五蕴宗的人找到,将柏少寒摘得干干净净。 但以上推论,都建立在渔夫所说的话属实的基础上,毕竟早在蚀艮峰秘境,徐锦的回忆里,并未发现任何柏少寒入魔的证据,也没有他们来到舂都这段经过。 他在那段回忆里,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唯一算得上的过错,只是因自卑不敢接受宣凝的意罢了。 对于我的怀疑,渔夫只是轻笑一声,不多置词,背着载琴鱼的渔网,准备踏上回家的路。 “除了当事人,任谁的视角都是片面的,也包括我,信不信随你。” 正打算好好思量,却突然意识到荆年好像一直没出声,再一看,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跑走了。 我只得走街串巷地找,一直找到天黑,回到老翁家,才看到他又到屋檐上呆坐着了。 第83章 上元花船 我有些生气,上去就想训斥他,却见他双眼失神,脸上全是干涸的泪痕。 狠话到底没说出来,只是随手拍拍他脑袋,“以后不许跑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他没回答,只是沙哑着嗓子道:“主明明说,害死我母亲的,是五蕴宗的人,我不相信他骗了我。” 我本想将荆年曾经对我说的话复述一遍,告诉幼年的他,谎言是唯一与他相伴的东西,他会在种种欺骗下,长成一个冷心冷眼,不愿再付出任何信任的人。 但我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对他太残忍了,不是他不相信柏少寒骗了他,而是如果他相信的话,那就意味着他的亲生父亲害死了他的母亲,并把他当作报仇的工具,囚折磨多年,成为他一辈子都难以摆的梦魇。 荆年只有三天的还童时间,就让他暂且对未来抱有一丝美好期待吧。 于是我扳正他的脸,认真道:“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还有我么?” “我只是你的一样东西,你以后一定也把我卖给别人。” “咳。”我尴尬地挠了挠头,“其实我骗了你,我们不是主仆,而是师兄弟,虽然你现在不记得了。” “师兄弟?”他半信半疑,又指着不远处的秦属玉说道,“你和他也是师兄弟,我还听见你们说,皇里还有很多师兄弟。” 他了鼻子,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写委屈。“所以你肯定也不差我一个师弟,肯定会嫌我没用把我丢了的。” 先前还觉得小荆年有点陌生,现在我算是看透了,这家伙不管几岁就一副德。 但小孩还是得哄,我好声好气道,“行,不当师弟就当道侣好了,道侣总是独一无二的吧?” “道侣又是什么?”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么一通敷衍完,总算把这个难的小团子劝了下来。他极度缺乏安全,连睡着都拽着我的衣袖不放。 可惜第二天没能睡到自然醒,秦四暮又火急火燎地上了门,声称秦三楚被关进了大牢,恐怕命堪忧。 坐在里屋的秦属玉手里正雕着木头小玩偶,闻言手腕微微一颤,指腹渗出殷红的血迹。 他将手指在边抿了抿,放下手中物事,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四暮支支吾吾的,往我和荆年那边瞟了一眼。 我随即会意,起身道:“不关他的事,是我非要潜入永寿看看他们是怎么给皇帝续命的,然后被发现了,为了身,荆年只能和她们手,然后……” “然后就惊动了皇里的人了?” 秦属玉平静地接下了我的话,又问:“她好歹也是贵妃,皇上也没事,何至于沦为阶下囚?” 秦四暮答道:“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昨晚死去的妃嫔尸体没来得及运出去,昭武将军非要说是偃师们在行妖术残害皇上未果,楚姐姐为了保全其他人,把罪都揽在自己身上,说人是她杀的。” “她还是老样子啊。”秦属玉叹了口气,“也罢,带我去看看她吧。” 这回轮到秦四暮惊讶了,“小朝姐……哦不,属玉师兄,你终于原谅楚姐姐了吗?” “从没恨过,何谈原谅。” 秦属玉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向老翁道别后,便拿上剑出发了。 我追上去,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带我一起吧。” “师弟请便。” 荆年惺忪的睡眼,也拉着我的衣角说:“师兄,别丢下我。” “知道了,你都重复几遍了。”我没好气地掸了下他的脑袋。 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我确实不放心,况且孩童形态的荆年修为低,魔气难以察觉,应该不会馅。 好在昭武将军算是给面子,我们成功见到了秦三楚。 她虽一身囚服,但神并不憔悴,反而从容不迫,好像没有任何事情都能让她出丑态。 见秦属玉进来,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淡淡道:“我着实没想到,连你也来劝我了。” “你决定的事,向来没人能劝的动。” “那还费什么口舌?反正我是罪有应得,堂堂第一大修仙门派的首席弟子,能记得曾经的姐妹,来见我最后一面,已经是恩戴德了。” 秦属玉没理会她的刻薄嘲讽,只是平静地蹲下身,轻轻开她如瀑的青丝,出戴在脖子的一对长命锁。 这次摆在正面的是朝字。 没想到即使沦为阶下囚,她还随身带着这对旧锁。 被揭穿的秦三楚有些恼怒地打开了他的手。 “别再看我笑话了,请回吧。” “三楚,我不是劝你,我是求你。”秦属玉目光悲切道,“求你莫要让我,成为世上仅剩一个偃师族了。”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