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楚玉龄忽觉心惊跳。 贺洗尘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抛过去,楚玉龄手忙脚地接住,里面散发出一股甜腻的糕点味,却是被扁的半块芸豆糕。 七八棵老榕树丛生,枝生,连,垂垂如苏。枯黄的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打着卷儿落在青石路上。院中仅有一树墨梅,此时已是深秋,却还没到梅树傲雪凌霜的时候,光秃秃的树枝宛若瘦削风干的残骸。 贺洗尘举步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水雾瞬间被无形的风吹散,眼前不是孤峰独立的快哉亭,而是落叶堆积、萧索难觅的坐忘峰顶。 明苍道人身穿玄云纹道袍,头戴太清鱼尾冠,眉胡子比雪花还要洁白上几分,长长地垂在身前,一派超凡俗的老神仙模样。他一动不动,宛若一尊了无生机的石像,落座之地,是由落叶积成的伏羲八卦阵的乾位。 贺洗尘抿起一个笑容,走向墨梅树下打坐的清癯老道,盘腿坐于坎位。 四面八方逐渐走来几个道法高深的修士,一柄随处可见的青霜剑从天而降,正好在震位,首山剑宗宗主谢宣御剑而来,剑意凛然;又见西边一个圆润的胖和尚脚踏莲花座,徐徐落在艮位;沿着贺洗尘来时的山路姗姗来迟的,却是庄不周三人。 咦?我们竟是最晚到的?哎哟小朋友你们腿脚太慢了!庄不周怪怨地撇了秦丹游和荀烨一眼,脚尖一点,翩翩落在兑。 荀烨懒得与他争执,大袖一甩,坐于离,秦丹游恰好咂完最后一口白龙破魔,心意足走向自己的「坤」位。 楚玉龄不知所措地左右四顾,最后咬牙坐在仅剩的巽上,恰好在贺洗尘身旁。 山风呼呼地从崖底冲上来,带着泥腥气卷落山的树叶,八人的衣袖四散翻飞,猎猎作响。 魔域由人心秽气滋生壮大,难以灭绝,只能镇。明苍衰老的声音掩埋在风声中,如今封印松动,人间岌岌可危。 一头雾水的楚玉龄越听越心慌,刚想拉起命线测算天意,却被身边的贺洗尘按下手,好歹才作罢。 诸位可有对策?秦丹游问。 首山剑宗宗主谢宣惭愧道:无。 魔修若真突破界线,直冲人间而来,首山剑宗弟子自然应战。然而此乃下下之策,秦丹游所问之策,乃不死人、不伤人的万全之策。 雷音寺的胖住持杀生和尚也垂下嘴角,唱了句佛号道:无。 明苍老道又慢悠悠开口:死八人,活万人,可愿? 庄不周神一动,问:何意? 明午时,是近几气最重的时刻,再加上金台礼刚过,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未散,以浩然正气制魔域秽气,须由五人以身为引,一人处中融合灵力,一人域外随时策应。明苍伸出手指转了一圈,不幸则死,幸则生,生而仙道断灭,无力再求长生。 坐忘峰一时死寂,却见闭目沉思的贺洗尘睁开眼睛,拂尘倒提在手中,深深伏下身:徒儿愿意。 庄不周撑着下巴说道:只有你一人可搭不起戏台,哎!明苍老头,算我一个! 荀烨横眉怒目:昔英魂早已魂归三千道途,今夕风云骤变,除魔卫道,舍生取义,正在此时! 明苍,如若以吾身可换苍生,赴汤蹈火,秦某绝无二话。秦丹游捻起胡须笑道。 我谢宣把剑折了也不能说一个不字! 胖和尚也乐呵呵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忽然掐起手指算了算,喜笑颜开朝谢宣嘚瑟道,老衲活了两百九十七岁,比谢施主多活了三年。不好意思,这一局,是我赢了! 谢宣冷哼:待到曹地府再来比过! 这俩人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就结下梁子,斗智斗勇了一辈子,算不上朋友,却是可以托后背的对手。 这小子是楚老怪的儿子?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谢宣忽然望向楚玉龄。楚玉龄面苍白,嘴动了动,却听明苍好似想起了什么恍然说道:哦,你不愿的话无关紧要,小孩子还有很多风景没看,还没找到意中人,应当不愿。 楚玉龄:???这俩师徒一个比一个讨厌! 楚家有得天独厚的家学渊源,若能在域外随时候命最好不过。然稷下学测算之术也不弱,邹廉也可。明苍对秦丹游点点头,又说道,洗尘儿虽年少,但此法须由他做阵眼,居中策应,诸位尽管放心。 等等!为什么一定要贺洗尘做阵眼?!楚玉龄的身体不往前倾去,他还没游过五洲,也还没找到意中人! 明苍手指微动:贫道命不久矣,无法去做阵眼,只能由同样修太上忘情的洗尘儿替我去。 徒儿不是代师父去的,徒儿自愿去的。贺洗尘的语气同样无波无澜。 秦丹游沉重地长叹出声,起身躬了一礼。庄不周揪着楚玉龄的衣领子滚下山,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离去,坐忘峰只剩下明苍和贺洗尘,犹如以往。两人静静地坐在梅树下,微风将伏羲八卦阵的落叶吹走。 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度不过死劫,勉强用半生修为换来镇之法。 贺洗尘想要笑话这个老头终究是老了,连个死劫都趟不过,嘴角一提,眼睛酸酸涩涩的。 你怎么了?明苍却笑道,舍不得我? 是你舍不得我吧?我瞧你刚才说话都说不利索。 明苍泰然点头,伸出手了他的脑袋:你这混小子,十年来给我惹了那么多麻烦,以后没我做你的后台,自己悠着点。 坐忘峰的传承断了便断了,你无须勉强找个徒弟。若看到合心意的,也别教什么太上忘情,我都没修成,其他人更不能!骄傲如明苍,死之前也是贫道天下第一的拽样,但此时却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提醒贺洗尘这这那那,仿佛一个即将远游的老父。 他的气息终究逐渐衰弱下去:为师就守在曹地府门口,你们谁敢下来,我就一脚踹回去 坐忘峰上的树木突然全部凋枯,离奇的深秋白雪细碎地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墨梅树花开,疏枝缀玉,薄寒微雪,遒劲嶙峋的漆黑枝干逐渐覆上一层白霜。 坐忘峰又只剩下一个人。十年前明苍老道独自守着这株墨梅,十年后,贺洗尘孤零零在风雪中,不见故人。 抑的哭声从白茫茫的水雾中传到庄不周耳中,庄不周烟的手一顿,摇了摇头叹道:人间清平,人间清平 *** 裴珏不知道自己入定了多久,飘飘乎间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冲天的血腥气和暴的气息让他不头晕眼花。等回过神来,却见六个人影如星急而落,慷慨以赴,身浩然正气,直直坠入血原中。 路了?快些归去。 玄道袍上的云纹摇摆不定,再往上望去,却是贺洗尘凛然的脸庞。他被一股柔和的灵力推出血原,血原外的楚玉龄乍见这糊糊的神魂,气急败坏地挥袖一扫,直接将人送回老家。 妈的还来瞎捣!他十指拽着六金黄璀璨的命线,脑门上冷汗直,聚会神地测算着魔域中六人的方位。 坎太偏了,往乾去!楚玉龄咬牙切齿,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绕在手指上绷紧的命线倏地断开,轻飘飘的命线在血原中散成光明的尘埃。 妈的妈的妈的!不要死啊!你们他妈的别死啊!! *** 热闹的醉仙坊中无数散修围聚在一桌上谈天说地,距离魔域浩劫已过了月余,五大宗门的宗主也失踪了月余,各种传言纷纷扬扬,除了敬佩之外,自然也在全力搜索六人的踪迹。 听说了吗?坐忘峰上那位死了! 嗬!那坐忘峰岂不是断了传承? 人能活着都谢天谢地了,还想什么传承。 一柄青霜剑猛然在他们桌上,袁拂衣目眦裂:你们胆敢再说一句,我就割掉你们的舌头! 那一桌子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你急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慢慢来!屠鸣周将酒坛子拍上桌,你担心老贺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家师爷,老贺那人命大,死不了! 袁拂衣叹了口气:师爷有那么多人去找,可坐忘峰都没人了我、我不去找的话,还有谁会去找他? 别自作多情了!何离离、楚玉龄不也在找老贺么?屠鸣周闷了一口酒,走吧,继续去找人! 他们付完酒钱,还没走出多远,便见醉仙坊旁的江上忽然驶来一艘乌篷船,船上传出悠扬放达的乐音,令人心神豁然。 一琴,一箫,一琵琶,一人用剑鞘拍舷而唱,一人捻着佛珠面带笑意,好不逍遥快意!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入江心,又有一个人影从船舱中走出,撑着一把黑骨红伞,头白发,看面容却是个清俊的年轻人。 贺儿,你醒啦。庄不周放下竹箫,间碎成两半的玉佩住灰袍,他拿过红伞撑在两人头上。 我听着像是到江南了。贺洗尘的眼睛还是清如秋水,然而却再也映不入任何人影。 嗯,醉仙坊就在前头。秦丹游一拨琴弦,如今六人修为尽废,骨受损,只是人间寂寂一凡人,不知诸位有何打算? 谢宣抱剑而起:我的一身剑意仍在!不过是从头再来。 荀烨将琵琶放进船内,中气十足说道:读书又不需要修为,我回稷下学继续教书去! 杀生和尚也拈花一笑:老衲的佛心也未曾改过哦对了,贺施主,还记得十年前擢金令,我曾说过你有佛心,你我有缘。你若是无处可去,便来雷音寺吧。 无老贼!谢宣怒喝道,你是瞎了眼才没瞧见他一身剑意!话说到这突然戛然而止,饶是不拘小节如谢宣也不由得一阵愧疚。 贺洗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洗尘儿,我怕你被人欺负,还是与我回稷下学吧。有大离子在,不会让人欺侮了你去!秦丹游劝道。这几个老人怜悯贺洗尘年纪轻轻又是白头又是眼瞎,茕茕独立,不忍他漂泊离。 庄不周佯装不悦地怒道:噫耶,你们好像把老夫当透明人一样?我与贺儿约好游历五湖四海,如今好聚好散,咱们就是在这里别过! 六人说说笑笑,顷刻间船已靠岸。 老贺! 贺洗尘睁着一双茫的双眼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却听另一处有人喝道:大胆贼子!敢欺负若缺!拿命来! 贺师叔小心! 贺那谁! 兄长! 贺施主! 贺儿! 哥哥! 兵荒马,飞狗跳。 认错人了不是我告辞再见!在下先走一步。贺洗尘杵着黑骨红伞,转身无所畏惧地踏入拥挤的人。 第68章 浮木 1 教室里的学生都跑光了, 桌面上堆积着各种教辅书和试卷, 黑板上用粉笔写物理大题的解题过程,老旧的风扇每转一圈,就发出酷拉的声音, 热浪熏得人晕乎乎的。 曾姚生, 女,高二,十七岁。周五的夕十分美丽, 她决定去死。 五楼的高度, 大头朝下一定救不回来。 曾姚生趴在窗沿往下望去低矮的灌木丛围着教学楼生长, 她跳下去的时候要尽量让初速度水平, 这样才不会落在树里。虽然要死, 但也得死得好看一点,别让树枝挂破脸蛋。 她试着爬上窗户。说起来有些搞笑, 她这个人恐高, 刚才那一眼就已经双腿发软, 瑟瑟发抖。请不要误会,这只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依旧阻止不了她自杀的决心。 曾姚生终于站了上去。她屈膝半蹲着, 一只手扶着窗框,一只手仔细地理了理身上的校服, 最后把头绳解下来, 重新扎个飒的马尾辫。 算了, 为什么到最后我还要继续扎马尾辫? 她又把头绳拆下来, 套在手腕上,提起一口气,刚要双腿一蹬,如同跳水运动员一般在空中跳出优美的弧度,间却突然横出一条手臂,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人抱下窗户。 喂,你挡到我看风景的视线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就像冒咳嗽了一天有点病恹恹的样子。 曾姚生安然接触到地面时,还没转头,先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我我只是想看一下楼层高度,做一个抛物线的实验!她心想今天早上出门,黄历上面写着诸事不宜,看来真的诸事不宜,连自杀也不宜,得另寻个黄道吉。 我知道了。 曾姚生僵硬着脖子缓缓转身,却见昨天新来的转学生手里拿着一牛冰,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然后把冰到她手里:我买错口味了,给你,没吃过的。 贺洗尘确实有些发烧,整个人都是滚烫的,谁知道刚从小卖部回来就看见这么劲爆的场面,顾不得吃上一口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抛物线的实验我前几天用纸飞机做过实验了,很遗憾风太大,没有成功。你下次还想做实验,记得叫上我。哦对了,你是曾姚生是吧?我叫林深。贺洗尘随后把所有窗户都关上,冰快融化了,你快点吃。 曾姚生听话地咬了一口,冰冷的温度瞬间让她龇牙咧嘴的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个是你的书包?贺洗尘指着地上一个陈旧的红书包问。 嗯。曾姚生难为情地点头。 他二话不说直接背上肩膀,朝小姑娘一撇头:天晚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曾姚生想去抢自己的书包,结果贺洗尘高高举起来,认真说道:带路。清凌凌的眼睛黑白分明,是不容拒绝的神。 * 晚霞洒落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将吵闹的俗世渲染出几分温暖来。从商业街走到安静的居民区,路灯已经亮起来,飞蛾扇动翅膀在灯下映出扑朔离的影子。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