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馆前的向葵追寻太的步伐,灿烂耀眼,与黑暗的伊福区十分迥然。墙上连绵的青苔,堆尸骨的坟地,红眼乌鸦栖息的尖塔,都被花田隔绝在外,营造出虚假的安宁。就在那个风雨加的夜晚,猛然打破了一潭死水的寂静。 人可以死而复生吗?收回獠牙的卡卡罗窝在贺洗尘的怀里说悄悄话,所有人都知道莱修少爷死了,可他真的活过来了哎! 小孩子心里总是存在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就算是血鬼也不例外。她们会蹲在地上看蚂蚁看一整个下午,也会因为裙子上溅到泥点哭得稀里哗啦。但似乎从来没有人把她们放在心上过。 死而复生?不可说,不可说。只是醒过来的,不一定就是原来的人。一百多年前那位病弱的少年莱修早就死了,后来的莱修也死了,现在的莱修究竟是谁?谁知道呢?反正不是贺洗尘。 卡卡罗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趴在他的肩膀上不说话。 这回轮到弗提了。她睁着那双铜蓝的眼睛,歪头问道:半个月前领主把莱修少爷从贝克勒尔的属地抢过来后,听说那位夫人好像发狂了。可母亲不会为了我和卡卡罗发狂是那位夫人奇怪,还是母亲奇怪? 贺洗尘顿时手一抖,扯了扯嘴角,好像有些难过:都不奇怪哦。人嘛,本来就是奇奇怪怪的生物,所以有什么奇怪的行为,都不足为奇。 可我们是血鬼。弗提不死心地追问。 贺洗尘了她后脑勺的软发:血鬼就不奇怪吗? 弗提和卡卡罗对视一眼,眉像蚯蚓一样扭曲地挤在一起,最后点点头:反正那位夫人都很奇怪。她们安静下来,小手捏着贺洗尘的衣摆,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金的向葵循着风的方向轻轻摇摆,天上的云聚散游离,遮住刺目的光。 朱丽叶,她怎么了?贺洗尘困在笛卡尔公馆里,进不得退不得,连去探望她一面都没办法。北边的花海和游诗人的约定,从一百年前拖延到现在,也到了兑现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眼顶楼的花窗,不犹疑踌躇起来。 朱丽叶要的,是哪个莱修贺洗尘也不确定。 那位夫人?弗提不解地鼓起腮帮子。 是莱修少爷的母亲。卡卡罗轻声应道。 很好看。 很强大。 但是 疯了。 她们一人一句,柔软的童言稚语把残酷的现实说得轻飘飘。贺洗尘长长地叹息出声,暗红的瞳仁闪着润难受的光,仿佛要落下一颗眼泪。 赫尔看起来真好吃。卡卡罗忽然咽了下口水。 闻起来也很好吃。弗提咬着细白的牙齿,比其他人都好。 对她们而言,这可能是最高的赞誉了。 贺洗尘勉强笑了笑,说道:噫耶,我好像听谁说过娜塔莎软软香香,想趁领主不在咬上一口?嗯? 娜塔莎的脸上长着几颗可的雀斑,穿着白碎花吊带裙在窗边跳舞唱歌,仿佛光里的黑发天使。天使脸上的雀斑不是雀斑,是夜空的星辰。 两个小姑娘有些难为情,这话确实是她们说的。没捡到他之前,卡卡罗和弗提整天就干一件事扒着公馆屋顶的玻璃吊灯瞧里面的人类少年,讨论哪个人的血最甜美、最可口,好像在菜市场上挑选最鲜肥的鱼仔。 结果没吃到娜塔莎这尾小鱼仔,先在水坑里捡到垂死的羽鹤。 娜塔莎一直尖叫。卡卡罗眉目冷淡地说道。 弗提闷闷不乐地低下头:明明我们还没打算伤害她。 我们和你吹牛呀 我们哪咬得下去? 风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凛凛然夹杂着令人不适的强势。 贺洗尘心里咯噔一下,不动声地了两个小姑娘的脑袋,安地问:那今天还要去听她唱歌吗? 卡卡罗和弗提垂头丧气地耷拉下眼皮,点点头:最后一次哦,真的是最后一次。 那就去吧。贺洗尘为她们整理好蝴蝶结,人类不是只有温度让你们眷恋,这样很好。如果有一天他顿了一下,轻轻推着卡卡罗和弗提的后背,去吧。 两个小孩钻进向葵花田中,顷刻,转角走来一个黑发青年。他晃悠悠地散着步,姿态高贵,灿烂的光穿过缱绻的卷发,在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宛若扭动的毒蛇。 这个人长了一副贺洗尘再悉不过的样貌,久未见天光的皮肤苍白如玉,嘴却像染血一般鲜红,有种诡异的气。 少爷。贺洗尘低眉顺眼地叫道。 英俊的青年却挑起眉,突然伸长手开他遮在眼前的碎发:真讨厌哪,跟那个该死的疯女人一模一样。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忍了半个月的怒气仿佛找到一个突破口,漂亮的眼睛里是厌恶。 贺洗尘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收,抬起头,暗红的瞳孔中盛着莱修黑的倒影,专注的神情甚至容易让人错觉温柔,他轻声问道:您是在说谁? 莱修居高临下地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摊手说道:是朱丽叶哦,我亲的母亲。 他似乎被贺洗尘骤然沉的神情取悦到,俊美的脸颊缓缓扬起恶劣的笑容,言语中是恶毒的嘲:你为什么生气?你认识那个疯女人? 贺洗尘没有应声。 不要这样看我!莱修瞬间拉下脸,暴躁地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你知道什么! 怯懦畏缩的莱修十四岁的时候就死了,他至死也没得到薄情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一丝一毫的。彼时的少年陷入生命的怪圈,不断地在奇异的世界活过来又死去,然后那个怯懦畏缩的莱修就真的死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重新回到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可大脑中多出来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一直疯下去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心存妄想,彻底死心。然而 原来你着「我」,可你他,为什么不能我?! 莱修不耐地扯了下黑的领带,他的大脑十分冷静,甚至还能唾弃自己沉不住气,但仍旧止不住鲁的动作。他重新挂起完美无缺的假面,笑盈盈说道:既然你认识朱丽叶,等我杀了她,一定邀请你去参加葬礼,到时请代替我几滴眼泪。 哇哦。 贺洗尘将过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出光洁的额头和深沉的眼睛:少爷,我真的生气了。 他提起拳头揍过去。 * 宁静的公馆里,格兰特老爷子戴着老花镜坐在钢琴前弹奏轻柔的小夜曲。娜塔莎柔软的身在光下映出美好的弧度,那几颗无伤大雅的雀斑仿佛钻石一般闪闪发光。 卡卡罗和弗提一左一右坐在格兰特老爷子身边,啃着香脆的坚果饼干,短小的双腿晃来晃去。她们的瞳十分好看,是少见的铜蓝,仿佛不透光的玻璃珠子。 又来找赫尔玩啦?格兰特老爷子慢悠悠问道。这两个小血鬼是他养大的,虽为异类,却也十分疼。 嗯。卡卡罗应道。 还遇见莱修少爷了。弗提靠在他手臂上。 格兰特皱起眉,絮叨道:不要轻易接近莱修少爷。 门外忽然响起嘈杂的吵嚷声,格兰特停下弹琴的手,身边的两个小孩已经飞奔出去,两颗尖长的獠牙蠢蠢动。 她们闻到了贺洗尘的血气! 花田里的向葵东倒西歪,围观的人战战兢兢不敢拉架。贺洗尘哪会顾及这是莱修少爷,暴戾的莱修更加不会留手,双方互不相让,扭打在一起。尖锐寒冷的威势突然间袭来,两人不由得汗耸立,齐齐松开手后退做警戒状。 打扰了。金发蓝眼的领主大人点头致歉,羞涩的笑意一如从前。 第88章 神之赞歌 2 法斯特的教堂荒废已久, 在新任神父到达之前,平时少有人来, 仿佛这个乡下小镇的所有愚昧、喜怒和憎都与它无关。瘦弱的金发少年捧着教廷的《法典》坐在陈旧的长椅上仔细研读, 黑而浓密的睫半遮半掩住蓝灰的眼睛。 透过玻璃窗的光影照在肃穆的十字架上,显得分外宁静冷淡, 尤金却没抬头瞻仰一眼。 侍奉光明, 理应尊敬, 不得僭越。倘有大胆无礼者,跪在吾脚下虔诚忏悔, 吾将赦免尔等罪过。 信徒的晨间祷告么? 尤金的呼停了一瞬,连忙合起书本猛地转身,只见光从团团云彩迸而出,辉映在突然来访的黑发少年身上,恍若天降神祇。他静静地伫立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衣襟上别的徽章隐秘地闪着红的光,那是一只闭着的眼睛。 不、不是,我我喜看书,在看书而已尤金紧张地捏皱了纸张,怯怯地抬起头, 鼓起勇气问道,莱修少爷喜书吗? 贺洗尘不笑了笑:喜。 尤金一听, 也傻愣愣地跟着笑起来, 高兴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从来没有人肯定过他, 可是在泥泞的小路上,他拖着残破羸弱的身体,只有书籍能给予他一丝藉。 若明知那黑暗却仍舍身黑暗,吾亦无法救赎。 不必拯救我,神明救不了我 *** 向葵的花杆断了一半,硕大的花盘颤颤巍巍地歪在一旁,好像落枕的老人家,又好像幸灾乐祸的看戏人。 您没事吧?威严的血鬼领主朝莱修的方向微微躬身行礼,黑风衣的前襟绣着一排银纽扣,俊美的面容不复当年青涩。 卡卡罗和弗提步伐一致猛冲过去,和那朵歪脖子向葵一起挡在贺洗尘身前,跟被侵犯了领地的黑猫一样,凶神恶煞地朝莱修呲起獠牙。 不得无礼。尤金淡淡地瞥了她们俩一眼,血鬼的制顿时裹挟着排山倒海的威势袭向卡卡罗和弗提。 欺负小孩子也无礼的!贺洗尘一手抱起一个小孩,倏地急急后退,避开宛若海水蔓延而来的威。他的脸颊被划出一道血痕,暗红的瞳仁暴在空气中,明亮得仿佛燃烧的烈焰,足以烧毁这座魑魅魍魉的城市。 莱修少爷一点都不温柔卡卡罗拽着贺洗尘的袖子,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弗提的动作与她一模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尤金:领主大人,你骗人。 血鬼的天是臣服强大的上位者。她们不会对领主的行为提出任何异议,只是疑惑于他话语的真假。 尤金垂下眼眸,冷调的蓝灰眼珠子古井无波:莱修少爷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暂时也忘了要如何温柔他重新抬起眼睛,望向莱修,您受伤了么? 莱修突然有些索然无味。他不承认那些记忆,谎称失忆。尤金却不允许他离开公馆,不透外界的任何信息,就隔着一段距离,若即若离地看着他,好像在欣赏一出华丽的独角戏。 真让人火大! 没有。他转身就走。 他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囚他的鸟笼,然后去找朱丽叶,亲手杀掉那个疯女人。到时就算要他一块儿去死也成。他愿意陪朱丽叶去死,也只愿意陪她去死。 莱修的白衬衫沾着泥土,翩然消失在拐角处。贺洗尘抿起的还没落下,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有点奇怪。尤金捏起他的下巴,漠然打量过对方清秀却微颤的眉目,淡薄的嘴,最后是脸颊上的血痕。 今天就和「奇怪」过不去了是吧? 夹在两人中间的卡卡罗和弗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贺洗尘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心里掂量好轻重,乖乖认怂,缓缓扬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神不是说,「钟楼怪人头顶上也有明星高悬」吗? 神说?尤金神诡秘,修长的手指重重捻过贺洗尘脸上的血痕,把他疼得眉头一跳,被火星子到似的避开他的手,后退一步将两个小孩放在地上。 除了收集黑发黑眼的人类,伊福区领主的怪癖之一便是捧着教廷号称是「神之所言」的《法典》翻来覆去地看。从序章到尾声,哪怕是标点符号里也没提过这样一段古怪却无端可的句子。 那位傲慢的神明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夸耀自己的至高无上,用天堂和地狱恐吓愚民。他的无偏无倚,连恶魔也一并宠,从来不会向求救的信徒伸出援手。 这样的神只会说, 芸芸众生头顶上的那片星空是由吾所创造。 但是伊福区的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有时铺天盖地飞过一群蝙蝠,挡住云层中如冰纹裂出的微弱清光。 尤金已经有些忘记当年的莱修少爷了。他是如何笑、如何温柔、如何高不可攀,也都忘记了,只记得他就是如此。难道少不更事时的尊敬和憧憬能维持一百年?无稽之谈。 他只是生病了。 血鬼的通病就是永无止境地追寻幻影。或许是血,或许是杀戮,或许是人类的温度只要能让他们体会到活着的充盈,这些亡命之徒不惜一切代价。 尤金听说过途经的北方商人口口相传的故事。 恶的血鬼上纯洁无瑕的修女,把她囚在高塔上。后来教廷派遣骑士团救下修女,血鬼被绑上火刑架,临死之前一直深情地注视着无动于衷的修女。 今天你应该读到第一百六十七页,我偷偷在上面放了一朵蔷薇花,希望你能喜。 我才不忏悔我的罪过嘞!反正我生来就是要下地狱的。 真奇怪,我不怕死,但一想到不能再见到你修女,我就很难过。 血鬼的难过只会让人类发笑。 但这种无望的悲哀恰恰是所有血鬼的宿命。 溺水的人抓住一稻草,便以为能够自救。尤金不后悔转化成血鬼,不过是、不过是再去寻找另一稻草罢了。可他连稻草的影子都摸不着。他从泥沼中身而出,却踏入另一个陷阱,宛若黏在蛛网中心的飞蛾,又好像被狰狞的蟒蛇毒咬住脖子,无法呼。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