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豁,小朋友想看我的笑话,哪来的便宜?贺洗尘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轻飘飘不带任何恐吓,苏观火却一抖,自动怂了下去:你还怕我害你啊,我哪有那个能耐? 贺洗尘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隔着挡风玻璃,灯红酒绿映入他平静深邃的琥珀眼珠中:我看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应该是拔蛊的后遗症。这两天戒酒戒烟,早睡早起,不会有大碍。 酒财气,苏观火样样占了全。要不是脖子上的平安扣替他挡了一部分灾祸,此刻恐怕还躺在上大病不起。他的脑壳子算聪明,却无大志。于他而言,红颜不是枯骨,钱财更不是粪土,他就一俗人,只想着纸醉金。 他心里明白。既然明白,就不去过问太多。 也算通透识相。 但苏观火没火气的时候,该怂就怂,火气一上来,就是打碎牙齿也要把血呸到人脸上。不巧,那些恶心的小虫子着实让他不: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才想起遇见你之前,有人给了我一杯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糊糊就喝下去了。 他浪归浪,却没做过得罪人的事情。要是针对苏家,还不如直接放倒苏谭。排除所有不可能,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小道长,苏观火眼珠子一转,便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他是道长那边的人?你们认识? 贺洗尘心虚地别过眼神,符荼加诸于他的无妄之灾,追究起来是自己连累了他:没见过面算认识的话,那就认识。咳,咱们算老相识,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怕害人害己。 苏观火以为自己已经够不要脸了,没想到他更不要脸,见一面就叫哥哥,这才见了第二面,就恬不知地说是老相识。 小九儿,打听不能打听的事情,会惹祸上身。 苏观火顿时沉下脸,气势比之苏谭,分毫不差:所以我白受罪了? 我这个人奉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贺洗尘桀骜地挑起眉,他让你吃三分苦,我必定替你从他那讨回七分!他讲理的时候很讲理,不讲理的时候却十分跋扈,跋扈得讨人喜。 这话谁听着不高兴?反正苏观火一听,估摸着自己没吃亏,才肯翻篇,半晌忽然回过神:小朋友几岁啊你?敢叫我小九? 贺洗尘认真地掰起手指头算了算,最后怅然若失说道:记不清了。 他走了这么久的路,早把自己的年岁、生辰忘得一干二净。 加减乘除都不会?你学历多高?九年义务教育是公民的义务!义务!六叔难不成没让你去读书?苏观火顿时义正词严地谴责起冲玄子。遣词造句不带重样,情丰沛,比最碎嘴的食堂阿姨还喋喋不休,完美展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神采。 你吵得我头疼。贺洗尘捂住耳朵,放过我吧小九! 苏观火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不放! *** 十堤会所矗立在寸土寸金的商业区,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不遗余力地对城市的光污染做出贡献,照在门口的两张雪白的脸庞上,花花绿绿,仿佛马戏团里的小丑。 九哥,我还未十八。贺洗尘用袖子遮在眼前。 苏观火揽住他的肩膀:怕什么? 我怕付不起钱,会被扣在里面洗盘子。 苏观火眨了眨眼睛,凑到他耳朵边吓唬道:你找个小姑娘看手相,就不用去洗盘子。 贺洗尘好似惶恐,连连向福生无量天尊告罪两声,抬起眼睛却无畏无惧:你不怕? 苏观火只怕两样东西他老娘和他女朋友。老娘和老爹去欧洲旅游,女朋友暂且没见到踪迹,还真没什么怕的。 哇哦。贺洗尘面无表情地赞叹道,也不怕鬼? 苏观火面容一滞,艰难地开口,你再说一遍。 历七月十四,中元节,俗称鬼节。凡间十堤会所,鬼气冲天。 贺洗尘笑得纯良,坑起人来却不客气,拎过他的衣领子就往里边拽:走吧走吧,九哥。 两人在侍者的引领下走过回转的长廊,曼妙挑逗的音乐在离的灯光中弥漫,搔得人耳朵发。错落有致的卡座里坐玩乐的公子哥和富二代,苏观火表面淡定地和认识的狐朋狗友打着招呼,内心狂嚎不已,偏偏没人看出他的崩溃,唯一一个明白人却装糊涂,撵着他的脚步跟在身侧。 九哥,别腿软。贺洗尘低声提醒。 我没腿软,我想回家。苏观火哽咽道。 看起来是真的吓惨了。良心未泯的贺洗尘安道:我转了一圈,没发现恶鬼,放心。 还有好鬼?苏观火疑惑不已,又自问自答,也对,聂小倩不就好的。 这里没有聂小倩,不过也可以找找其他鬼仙。今天地府休假,难得看见群鬼舞。贺洗尘径直开了瓶朗姆酒,把杏花枝进瓶口,皎皎喜喝酒,先记你账上。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那种鬼仙?苏观火讶异地瞪大眼睛,也顾不上害怕了,他们长什么样? 贺洗尘巡睃四方,在茫茫灵气和鬼气中张望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没看见,不过他忽然笑了一下,应该是很好看的。 人间不相通,地府相通么?五仙小筑终成了竹林念经声中的光影,身穿雪青胡服和绛紫束袖衫的黑白无常不知还在凡人中间游否? 焦糖的朗姆酒缓缓下降,最后见底,三尺六寸长的杏花枝渲染出芬芳甜的酒气。 一年也就这一天能明目张胆偷懒,他们也不容易。贺洗尘喝下最后一口冰水,眉目含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九儿,要不要开开眼界?就当是还你的人情。 苏观火知道他什么意思,心里跟被猫抓了似的,又敬畏又好奇:怎么还? 贺洗尘从袖子里拿出一小个圆形铁盒子,里面盛着朱砂,只剩下三分之一。他用尾指蘸了点丹红,拈了个法诀,往他眼睛底下抹去。 你别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招惹你。效用不长,十分钟。贺洗尘重新将杏花枝别到间,起身告别,我先走一步,就此别过。 苏观火哪还听的清他说什么,目之所及,都是隐藏在身壳子下的影影幢幢。吧台边喝酒的黑发靓丽女人突然望过来,含情脉脉地笑了一声。她周身笼罩着一层黑气,黑气中又翻滚着金光,不似匪类。 我哪敢招惹?! 苏观火慌地垂下眼睛,猛然发现格格不入的小道长消失无踪。他连忙站起来,极目远眺,蓝黑的背影从容走过声笑语的人群,衣袖不沾身,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空旷辽静。 贺洗尘一走,苏观火心里也发憷,胡把下眼睑的朱砂擦掉,快步追赶上去。原本懒散的人却似乎拥挤起来,争先恐后来挡他的路。 贺洗尘不知晓他的困窘,一心想到门外吹冷风,两条醉醺醺的瘦高人影却突然出现在他两侧,各揽住他一边肩膀,打着酒嗝,面通红。 你有点眼。 不不,太眼了! 我们勾过你的魂? 还是索过你的命? 老范,你把酒放下!不准再喝了! 哈哈,老谢,你醉糊涂了! 就像黑的海燕尖声高呖,或者白的海鸥划破浓厚的乌云,贺洗尘听着耳边悉的醉鬼说醉话,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四周,没看见心中所想的狐狸和蛇、刺猬和鼠的影子。 对,也对,抱小衡没钱,小白和阿蔹不喜喝酒,宁哥儿又怎么会和他们来这种地方我糊涂了我糊涂了 贺洗尘的手指尖止不住发颤,冷气凉飕飕的,把他沸腾的大脑冰冻下来。 苏观火还以为他受欺负,正打算来一出英雄救英雄,就见小道长旋身,把身穿宝蓝衬衫和粉红衬衫的两个醉鬼推倒在沙发上,捏住他们的下巴叫道:范无救,谢必安 还不来勾魂索命? 一瞬间会所里的影子都停驻不动,黑发女人和其他鬼仙齐齐望向贺洗尘。不知情的凡人还在饮酒作乐,苦命的苏观火僵硬地收回手,咽了口唾沫。 范无救灵台一清,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是俊秀道长的朱,再接着便对上一双云淡风轻、又暗藏玄机的黑眼。 喝醉了还不放过我?每次骗得我当了真,叫你陪我们喝酒,又恍然碎成粉末。贺洗尘!你真好样的!是怨我们勾不到你的魂?还是专门跑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范无救不免烦躁起来,谁知那「假象」却拍了拍他们的脸:魔,快醒醒,我有很多话要和你们说。 温暖,近在咫尺,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 素来强硬的鬼差黑无常愣了愣,蓦地眼眶一红,骂咧咧抓住他的手腕:歪道!你他妈的肯回来了! 谢必安无措地捏捏小道长的肩、、腿,确定三魂七魄都在,才颤声叫他的名字:贺、贺洗尘?老贺? 不等贺洗尘应声,两人突然反手把他到身下,一边揍一边骂。揍也没舍得用力,骂也没叫他滚远点。 要是真滚了,滚得太远,又找不回来,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复习一下。 五仙小筑,老贺,黄鼠;柳宁,青蛇;抱衡君,狐狸;白术,刺猬;白蔹子,老鼠。 黑白无常,谢必安(男),范无救(女)。 第97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3) 那时晓雨急, 黄鼠化成杏衣公子, 躲进城隍庙避雨。屋顶破了个,残瓦碎在墙角, 的青苔爬上供桌。等了一个时辰, 雨势不见减小, 反倒来面病容的阿婵, 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条漉漉的人影。 阿婵站在左边掉漆的红柱旁,下蓑衣, 怀里的曲项琵琶没沾到半滴水珠。贺洗尘也不敢上前冒犯,两人各守在城隍爷两侧,默然听雨打竹叶,犹如登对的金童玉女。 谢必安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只因烟雨、破庙、书生和卿卿佳人,比戏本里描述的花前月下还要静谧俊逸要不是阿婵命数将尽, 要不是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 先生为何叹气? 谢必安和范无救一顿。 阿婵抿起苍白的笑容:病入膏肓, 时无多, 莫名通了灵。 范无救没谢必安的伤悲秋,于她而言,为亡者引路便是本分。她把索命幡架在肩膀上, 看了眼天, 淡淡说道:还有一刻。 一刻阿婵没出半丝伤, 有点迟了,又有点早了。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最恰如其分的时候到来,就像树上沾染雨的青梅, 早一刻,嫌涩得辛酸,迟一刻,嫌甜得轻浮。 噫耶,在下有一壶酒,不早不晚,正好从桃花树下挖出来。那靠在红柱上假寐的杏衣书生却拎起间的酒葫芦,想来就是为了专程赴三位的约。 谢必安已经不想去追究这世道怎么随意遇上两个不相干的人,都能看透他们的真身。 什么酒?范无救却没多想 ,衣摆一掀,坐在积灰尘的断梁上。 贺洗尘笑弯了眼睛:桃花酿。 干草砌成的火堆将酒葫芦里的酒温得软绵,天青的雨渐渐歇了,两只黑尾燕栖息在檐下,发出啾啾的鸣叫。阿婵只沾了些酒,润嘴,便放下酒杯,珍重地将曲项琵琶送到贺洗尘的方向:奴家身无分文,只能拿这张琵琶抵酒钱。 贺洗尘懒懒地掀起眼皮,仰头饮下一碗酒:它不愿独活。 阿婵蓦然一震,泪水夺眶而出,连忙不舍地将琵琶抱回怀中,好半晌才说道:最后一曲《夜雨寄北》换先生的酒钱,可否? 娘亲听《夜雨寄北》,患相思病,熬得形销骨立,还眼巴巴地盼望能见父亲一面;薄情寡义的情郎转身离开时,阿婵弹着《夜雨寄北》,心中是可笑的期盼。如今,如今她跟娘亲一样,快要死了。死之前能喝一杯桃花酒,比陪葬千两黄金更三生有幸。 可。贺洗尘颔首应声。 阿婵低头笑了笑,脸颊上的梨涡温柔可。她摒弃杂念,柔软的手指挑起琴弦,凄婉暗藏明快、笑中带泪的歌谣穿过微风斜雨,穿过青草池塘,飘到困的青蛇耳中。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归期何时,不知何时。 盼君归,盼与君同。 曲项琵琶和阿婵一起埋进黄土,黑白无常拘着懵懂的鬼魂前往曹地府。杏衣书生把酒葫芦挂到坟前的杏花枝上,醉醺醺地踉跄到彼时还不叫「五仙小筑」的「明月别枝」,路上撞见一只浪的野狐狸。素昧平生的野狐狸不讲理,非拖着他一起去看火树银花不夜天 。 这当然不是结局,这只是缘起的时刻。谢必安隐约记得阿婵说过,世事荒唐,世事无常。黄鼠只会更荒唐更无常,真叫人又惊喜又觉惊吓。 谢必安和范无救只有一个挚友,往后延伸出去的柳宁、抱衡,也只划在朋友的范畴内。那天他拎着黄泉之水兑孟婆汤的酒坛,走进桃花烂漫的庭院,听见酒杯破碎的声音,便知从此不必再为贺洗尘担惊受怕。 可挚友啊,你让我们如何不伤心,如何不悲痛? 招魂幡和索命幡寻不到贺洗尘的踪迹,生死簿上也没有他的名字,谢必安和范无救便去求十殿阎罗,然而破庙里的桃花酿和琵琶曲起的无常因,由杏衣公子的魂飞魄散作荒唐果。 地府的子十分繁忙无聊,谢必安有时会望向奈何桥,心怀侥幸,那家伙可能只是在外转悠,找不着路。等贺洗尘找到这里,非打得他地找牙,不让他喝劳什子的孟婆汤! 谢必安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黄泉的汩汩水声冲淡了他的悲痛和记忆,渺远的时光逐渐远去,在嘈杂的靡靡之音中,迟到几百年的少年道士突兀地闯入他们的朦胧醉眼中。 !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