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协亭的死因并非一刀致命。 法医在鉴定过程中十分煎熬,他身中近百条深浅相差不离的刀伤,最后死于失血过多,浸祠堂整片地毡,趴在门口背对弘社诸位前辈的牌位咽气。杀手则事了拂衣去,片叶不沾身。 唐允亲自到停尸房看过,道上行走之人听多见多,再加上法医的判断与分析,得出结论:本一种古老的刀法——蛹刀。 杀人手法专注于艺术,最顶级的蛹刀杀手能做到落几百招且伤者不死,直到血尽而亡,过程十分痛苦。 到如今二十世纪末,蛹刀派几近失传,只听闻现任话事人隐居平城京,无人寻得到具体踪迹。 唐允自然最先想到苏绮前不久去过本,完全可以确定背后主谋就是她。但扪心自问,唐协亭仇家太多,更不必说他唐允想见蛹刀话事人一面都不是易事,苏绮如何有通天本领,说见就见,还请得动对方赴港。 从警署出来,唐允坐在车子里许久未动,整个人失了力一样靠在椅背上。月初他还在可怜温谦良,如今轮到自己煎熬:唐协亭出事,如何与唐郑仪代? 就算今天不讲,消息也瞒不下去,唐太斋戒叁,明天势必要下山。 好想死的是自己啊,这样对大家都好。唐允如是想。 唐家别墅被警察包围,重案组特地聘请专家前来破案,唐允面无表情地听之任之。 而昨夜宣告金盆洗手、文明做事的弘社古惑仔骤然出街,嚣张高调至极。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穿一身黑衫的打手,脸也够黑,群众赶忙四散,尽早归家。 开玩笑,弘社大佬唐协亭离奇死亡,凶手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刀客。不论弘社还是警方都大范围出动,场面盛极、故事离奇,可以写进王家卫电影剧本,《东西毒之堕落天使》即刻开拍。 大年初一,事发一天内,唐允除了给苏绮打过那一通电话质问以外,再没多说。 苏绮为那一声“苏宝珍”心头颤抖,她不是死人,觉得到其中的复杂情绪,她体会到杀机、悔恨、还有而不得,她从始至终清醒一点:与唐允牵扯不清的这两年,谁没留情呢? 可没办法,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写下了结局。而她这一生的进度条已经读取到80%,很快就结束了。 结束等同于解。 唐允有情,所以留给她时间逃跑,或者说他太自信,自认给她一天的时间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当务之急是抓到那位蛹刀杀手。 苏绮同样有情,她是一位与弘社太子爷恩不离的阿嫂,她此刻该做什么,就必须去做什么。 阿诗急匆匆赶往仙都夜总会——顶头大佬去世,弘社四处的场子都要有话事人镇住,赶来的红打手已经就位,一旦有争地盘之人绝不留情。 而苏绮乘的士到轮渡码头,唐允收到跟她的人汇报,表情更冷。 “让她走。” 大年初二,清早唐协亭死讯见报,唐允天还没亮就远赴大屿山——接唐太返家。 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寮房里掺扶唐太出门的人是苏绮。唐太双眸红肿、面苍白,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与住持道别。 唐允趁住持与唐太打禅机安抚之际,扯苏绮又进寮房,避开他人。 苏绮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按在寺庙冰冷又糙的墙上,后肩撞到的瞬间疼到短暂失去知觉。 而唐允一手轻易攥住她脖颈,虎口逐渐收紧、收紧,苏绮在窒息的边缘奋力挣扎,她还不能死。 刹那间又恍然,上次唐允想要杀她,她主动勾引,亲热的全程被他按住脖颈是多么低级又温柔的情趣——此刻他是真的想要她死。 “你又在搞什么?” 他好烦,又伤又烦,她为什么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苏绮攥紧他手腕还在挣扎,唐允仿佛践踏一只濒死的虫,突然又松开手,让她在窒息的前一秒过一口气。 “我……咳咳……我说这件事……这件事……与我无关……咳……你信……” “我信你妈嗨。” 唐允提起她领口,今她也穿一身黑,开司米面料的大衣,他如今恨死黑,曾经最钟意又百搭的一种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会看哪里都是黑,足够生厌。 “等抓到那位蛹刀杀手,我亲自送你们上路。” 他转身就走,苏绮整个人瘫在地上,声音挂哀痛,嘶吼喊他:“唐允!” 唐允略微停步,扭头冷笑,“别装了,游戏结束。” 迈过门槛的瞬间,她还在“做戏”。 “你不如现在就杀掉我啊……” 他险些就要立刻倒戈,不是她,真的不是她。 你看她哭声那样惨烈,仿佛真的被唐允抛弃,她好可怜,高高在上的公主几时那样狈过? 唐郑仪见唐允独自出来,投过疑惑眼神,唐允想到唐协亭从不与她多言社团之事,立刻下定决心选择隐藏。 于是他说:“吵架而已,她会自己回去。” 唐太没再多说,下山后还不忘回望。她实在提不起什么心情去手唐允的情动向,可还是在上车后提点几句:“阿绮昨天一早就上山,我情绪不稳,她在边陪了整夜未睡。阿允,要懂得惜福。” 原来唐太此时看起来这样淡定从容,是因为昨崩溃整天,而他因为外事、因为逃避未能陪在她身边,一瞬间倒没想苏绮如何,反而是对母亲的歉疚。 他探身过去,主动揽住唐太,唐太错愕,随后泪洒当场,通通蹭到唐允肩头。 唐允声音颤抖,“阿妈……”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亲口、当面叫她,在丈夫去世的第二天,未免太迟又太伤,唐郑仪毫无顾忌地痛哭,颜面全无。 “阿妈……对不住,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豆,最该死的是我。” 唐郑仪胡地回抱住他,连连摇头,“是我们对不住你。如果可以选,如果……你不该是这样的。” 唐允没忍住红眼,想人生哪有如果啊。只怪他自己醒悟太晚,与父母相互耽误二十余年,回忆起过往一团麻。 唐允说:“安心,你的仔今年已经二十有八,不论是弘社还是弘隽,今后都由我承担。” “阿妈,还有你的郑氏,你相信我会照顾好你。” 唐太点头,唐允已经抑制住哭意,眼神骤然变得更冷:“差佬靠不住,我派人寻找凶手,线索已有,这些事都给我。” 唐太痛哭持续好久,司机迟迟不敢上车,最后她嗓子彻底哑掉,神也变得不济。 昏睡过去之前还不忘叮嘱:“亭哥见你能够话事,九泉之下也安心,我再奢望一件事便是你早成家,阿绮不离不弃,同你经历过风浪后更加不同……” 唐允目光沉沉,把她揽在肩头,不置可否。 唐允直接命司机开到太平山顶,那边有一幢房产在唐太名下。下午依旧是天,不知几时能够放晴,唐郑仪独自坐在花园里放空许久,背影萧条,唐允未敢上前。 他担心自己一靠近就也变得脆弱,不如转身回房间闷头补觉,接下来的事情只会更多,他绝不能倒下。 阿正的电话却在这个时候打过来,语气焦急。 “允哥,阿嫂出事了,在养和医院。” 唐允瞬间清醒,又脑子疑惑解不开。 养和医院,阿正守在诊室外,唐允从门上方的窗户看进去,淡蓝的拉帘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到人。 阿正低声陈述:“阿嫂在置地广场shopping,提几袋战利品在停车场见过一位老友,看起来像中环英。停车场开阔,跟住阿嫂的兄弟站太远,接下来她就被砍,幸亏赶过去及时,否则恐怕和叁爷一个下场。” “她怎么样?” “蛹刀出刀好快,仅仅发生在几秒钟内,双臂有四处见深刀口,正在针。” 看得出唐允眉头皱更深,阿正逐渐底气不足,“人跑了……阿嫂今天穿一身白,浑身都是血,情况太惨,手下不敢耽误,还是先送人到医院。” 唐允在空的长椅上坐下,长久一言不发,阿正见状也不敢讲话。 走廊安静,可他脑袋里混,将近两天没睡过觉,此时又开始耳鸣。 所以苏宝珍,难道真的不是你? 阿正又把苏绮遗落的购物袋拿过来放在唐允脚边,他看纸袋上的品牌Logo,还是弯翻了翻。 毫无例外,都是黑白素衣衫,还有几件很明显是唐太钟意的风格与尺码。她好贴心,反而他这个仔完全没想到。 诊室的门突然打开,苏绮缓慢走出来,护士拿着剪掉的衣袖以及处理伤口产生的医用垃圾从唐允身边错过,他瞥一眼就知道状况多惨烈。 苏绮脸苍白,额头还挂着汗,对他强撑了个苦笑。 唐允居然有些支吾,他承认自己深藏的心疼已经泛滥成灾,那瞬间就差要把自己塑成下跪铜像忏悔。 虽然纱布最近每天都要换,且在医院观察两天最好,苏绮还是拒绝住院。唐允等阿正处理好缴费单、拿药,默默告诉他回清风街,苏绮听得到、装耳聋。 车子里算上司机四个人坐,一路上谁也没主动讲话。下车时唐允冷眼看苏绮小心翼翼地蹭,防止碰到伤口,脸绷得更紧。 低声与阿正讲几句话,接过苏绮买的东西,默默跟上那位闷头前进、甩他十几米远的冷漠阿嫂。 “走这么快忙投胎?” “是啊,去见你老豆,反正刚刚也差点死掉。” 唐允神闪过狠戾与不耐,还是没发作,“刚刚发生什么?” “我与杀手分赃不均,杀过弘社大佬又自相残杀,你意了?” 他随手拍她的头,“苏宝珍,讲真话。” 苏绮为苏宝珍的称呼失神,随后语气变得低落,“你叫弘社的兄弟守住港口,我分析那位杀手并非香港人士,具体哪里我说不准,但他如今走水路离港可能更大。” 唐允沉默,苏绮继续说:“温生走前给我介绍一位高级助理,冯港生,英文名Billie,你随意查。我在地下停车场偶遇他,他走后我发现有位马靴男行踪可疑,状态颓废但杀气好重,就跟过去……” 唐允冷哼一声,“你好坦诚,瘟生给你留英助手,想显示你们有多情深?” 苏绮低声骂他“痴线”,两人立在门口许久,都在等对方开门。她手臂不能动,提腿就朝唐允踹过一脚。 “只知呷醋,你等我用嘴巴帮你开门?” 唐允低咒一声,默默拿钥匙。 进门后苏绮想要倒一杯水,唐允看她那副半残状态默默帮忙,水杯都亲自推到她嘴边,苏绮皱眉承情——他动作绝对不算温柔,而她这辈子也没这样“饥渴”地饮水。 唐允又说:“你确定是你追踪他,而不是他追踪你?” 差别太大,苏绮听得出来。她冷眼扫他,“你不信就立刻杀掉我,如今你什么都已经知道,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唐允语气嘲,更像自嘲,“苏宝珍,对你来说活着就是无边仇恨,一点都没有?” 他是全港第一大恶人毋庸置疑,只是此时此刻抛下身份,仅仅就情这一字心伤哀痛:拍拖两年,难道她从始至终心如磐石。 苏绮一开始还倔强地与他对视,闻言错开视线。 唐允追问:“是完全没有,还是不能有?” 她绝地反击:“那你呢?你早知情还瞒我,你在怕什么?” 唐允声音略微提高,坦然承认:“是,我早就知道,我惧怕。” 苏绮冷笑,坐在沙发里抬头看他,“你老豆死掉罪有应得。” “你收声!” “唐允,不要在我面前上演父子情深,你让我作呕。” 唐允承认,与她撕破脸皮、开诚布公地谈这些,他心虚——因为从她父母与胞妹去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不能与她站在同一高度谈话,他矮她一节。 “我对你不好?”还有讲不出口的后半句:他从未这样钟意过一个人。 “好啊,太子爷,你对我好好。”苏绮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与苦涩,她不知为什么如此想笑:“那唐协亭是我所杀啊,可你不准杀我,我会对你好、我陪你一生,不离不弃。” “这是否是你要的?你今年几岁?你不觉得廉价?” “对不起。”他突然讲这样一句。 苏绮久久不能平复,“你讲什么?” “我向你道歉。” 她用力拿起那只玻璃杯朝他丢过去,无暇顾及手臂是否渗血、疼痛几分,她撕心裂肺地吼过去:“唐允!你怎么不去死!过去八年,你同我讲对不住,我爹地妈咪与宝珊如何活过来?” 他似乎丧失理智一样凑到沙发前,几乎跪在她脚边,“过去我没得选,现在我给你选。” 茶几上果盘里放一把水果刀,唐允拔掉刀鞘递到她手里,“来,你杀了我。” 苏绮手抖不断,自己都无法判定到底源自害怕还是疼痛,“杀人犯法,我为什么要学你们,你滚开!” 他抬手捧住她双颊,冰冰凉,与她一颗心一样。 他甚至差点哭出来,他说:“阿绮……我是真心钟意你……” “苏宝珍。”她陈述事实,强撑冷淡。 唐允摇头,“宝珍是他们的啊,阿绮是我的。” 刹那间心脏收缩,苏绮怀疑看见魔鬼的眼泪,不顾是否会挣裂伤口合的线,果断抬手对着他的脸颊扇过去。 唐允已经持续耳鸣好久,实打实地承了这下后头疼到炸,还是仰视她,讲大言不惭又自作多情的话。 “你钟意我的对不对?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在,温谦良做得到?” “你帮我讨好老豆、照顾阿妈,你是港大高材生啊,在弘隽也帮我好多,你付出真心的。” 他还要继续说,被电话打断,阿正不等他开口就动汇报:“杀手抓到了!在上环,是本佬,八指蔡已经动刑。” 唐允喉咙耸动,克制声音开口:“我等下过去。” 讲完就收线,把阿正那句“允哥你怎么在哭”生生截断。 苏绮自然听到,冷眼看他,看他依旧跪在地上,模样狈。 他冷静很多,“我最后问你一次,这件事有没有你的份?” 苏绮冷笑,“滚。” 他猛地起身,膝盖撑在沙发上,手捧住她的头。苏绮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印下一枚实实在在的kiss,好绵,又像吻别。 唐允在那瞬间下定决意:只要这件事与她无关,他立刻就要娶她。她不同意,他困她一辈子,夜夜枕也无妨。 苏绮目送他走到门口,听他留下最后两句话。 “别再动手臂,阿诗要看砵兰街的场,我叫菲佣过来。” “阿绮,昨天我叫你苏宝珍你为什么不走?还是要回来。” 苏绮说:“你好烦,收声。” * 提前问,番外还想看什么?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