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肩膀宽厚,容易给予安全,阿织泣着伸手环住脖颈,把脑袋埋进七郎的肩胛。走出十几步,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 应小了发疼的耳朵,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寻常。 漏泽园敞开的大门处围拢着,乌泱泱的人蜂拥涌进园内。当先的汉子各个间佩刀,身穿乌衣皂靴,脚步整齐划一,明显是官兵。 官兵队伍中央出现一名绯袍官员,缓行步入园门。 当朝官袍分紫朱绯青,颜越鲜亮的官职越高。周围百姓退避不迭,空出一大片空地。 因为这份空旷,应小轻易瞧见了那名绯袍官员的相貌,顿时咦了一声。 这人她昨夜才见过。 白皙肤,柔相貌,居然是昨夜河道官船上和仇家见面,没说几句就被斥退的晏家八郎。 凉棚里身穿红袍官服翘腿扇风的雁二郎慢腾腾起了身,踱出凉棚相。 两人远远地认出彼此,互相寒暄,晏八郎躬身行礼行到一半便被雁二郎托起,单看动作,像是情颇为热络。 应小边走边吃惊回望。 看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原来竟是认识的。 “晏八郎是大理寺的人。”身侧的七郎淡定说,“雁二郎领着审刑院职位,在官场上有来往,彼此认识并不稀奇。” 应小想起七郎刚才画的三角线条,点点头。 七郎抱着还在低声泣的阿织,在身侧慢悠悠地往门外走,“他们两个今齐聚在漏泽园,倒有些意思。” 思忖片刻,忽地一笑,“该不会如我想的那般罢。” 应小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目光碰了下,催促少卖关子快说话的意思。 七郎却开口就卖个大关子。 “话说去年秋冬时节,京城出了一起里通外国、倒卖铁兵器的轰动大案,惊动皇城里的官家[1],引发三司会审。”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参与会审,朝野瞩目。从去年秋冬审到今年开,刚审出点眉目,参与会审的其中一名朝廷官员,失踪了。” 应小被引出极大兴趣,追问,“然后呢。” 七郎抱起阿织,把糊整张小脸的眼泪耐心擦了擦。 “然后,这两位今便来了漏泽园。大理寺和审刑院不对付,这两位的子也不怎么投契,轻易走不到一处。突然一起相约前来漏泽园……我在想,也许,他们来查验最近下葬的尸首里,有没有那名失踪的官员。” “然后呢。”应小没听到想要的,继续追问,“轰动全城,惊动官家,引发三司会审的那桩倒卖铁兵器大案的后续呢?” “主审官员失踪,案子必然叫停,审不下去了。没了。” 应小:“……” 这是她今年听到的最虎头蛇尾的故事! 她慢腾腾地边走边打量。 晏八郎很快离开凉棚,在几名青袍官员陪同下,继续往漏泽园深处行去。雁二郎留在凉棚,笑目送。 目送时还言笑热络,顷刻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已散了个干净,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一行人背影,扇柄唰一下打开,巧象牙扇摇了摇,背身便走。 应小:“……”这笑面虎!翻脸跟翻书似的。 这时他们尚未走远。七郎抱着泣的阿织,应小带着斗笠搀扶义母,乍看便是寻常的一家四口,并不引人注目。 雁二郎领着众亲随大步出门,和应家人擦身而过,在木门外翻身上马,应小听到马背上方传来一句笑骂。 “出城跑马三十里,文书翻验几箩筐,累得爷爷半死,总算把公差做完,可以做点私事了。昨夜被人讹去城西瓦子门的那俩蠢货呢。” 嗯?城西瓦子门,俩蠢货? 听着耳! 应小的脚步不知不觉放缓,眼风往身后一扫。 果然有两个汉子臊眉耷眼地从人群里出列,噗通跪倒在马前,磕头如捣蒜,“二郎恕罪!小的知错……” 马上的雁二郎一哂,“我手下不留蠢货。今天能顺利找到人,算你们戴罪立功,昨晚的事不和你们计较;找不到人,别怪我不客气。丑化说在前头了,你们两个带路,去铜锣巷。” 猝不及防听到“铜锣巷”三个字,应小腔里一颗心骤然急跳,扑通! 她本能就要回身去望。 斗笠就在这时被人不轻不重按住。 七郎在耳边道, “别动。照常往前走。” 应小的右手被轻轻地扯了下,七郎一手抱阿织,一边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在她左侧边,义母那边听到“铜锣巷”的表情也在发蒙,她本能地去牵义母的手。 几人一个牵一个,应小梦游般走到自家雇车旁,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右手用力一挣,从握住至今的温热手掌里挣出来。身侧的七郎没提防,闷哼了声,“小……你手劲不小。” 应小的右手火燎般背去身后。 食指中指名指,三纤长秀气的手指头在衣袖里蜷起,细微地捻了捻。 刚才这三手指被七郎攥住走了一路,触温热却又不像皮肤,倒像左手裹伤的布带。 应小有点后悔手太重。刚才下意识用力一挣,不知刮擦到了哪处伤口。 她把阿织从七郎怀里抱去车上,小声嘀咕,“受伤的手少动。我动手可快了。” 七郎忍着手疼,欣说,“确实动手快若闪电。嘶……令人放心。” 第17章 这时顾不上手伤擦碰的小事。 义母惊问,“怎么回事,我听到铜锣巷了。这是哪家触霉头了?刚刚那位贵人和咱们家没关系罢?” 雁家的破事应小至今未告诉义母,晦气地方带出的晦气事,她不想提。 但如果母亲问起,她不会隐瞒。 骡车开始往京城方向返程,地上坑坑洼洼。时不时的剧烈颠簸里,应小把事情始末简略说了一遍。 义母惊得合不拢嘴,“说来说去,不就是一把扇子招惹的祸事?咱们把扇子还回去还不成吗?” 应小吭哧吭哧地说,“没法还。扇坠已经拿去当了。当得两贯钱,得先赎回坠子才行。” 七郎在旁边接口道,“不关扇子的事。雁二郎穷追不舍,当然不为了追回区区一柄象牙扇。强抢民女的言已传开,雁二郎要找到小,证实她确实自愿卖身为婢,破除言,才是雁家的目的。即便象牙扇配齐扇坠,原样送回雁府,他们也必不会收。” 应小听得又气愤又委屈,忿然大声说,“没自愿!我才不会把自己卖了做牛马!我来京城是报——” 义母赶紧狠狠一掐女儿的手,应小疼得气,后半截好歹咽回去了。 “咱家来京城是——咳,抱着全副家当,母女相依为命,打算好好过子。”义母转头冲七郎尴尬笑了下,随即正道: “我信小。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只消我活着一天,她肯定不会把自己卖身给旁人家的。刚刚那位贵人雁二郎,多半错了。” 应小噙着掐疼的细碎泪花,动得眼眶发红,游鱼儿般钻进义母怀里撒娇,心疼得老娘替她四处捏。 留意到对面怯生生盯她们看的阿织,又冲阿织张开手臂。 阿织像枚小炮仗似地兴奋扑进阿姐怀里。 应小一手抱着阿娘的手臂,一手抱着阿织软呼呼的身子,心里暖洋洋如仲山风。回程和来路同样的颠簸,但和来祭扫时的沉重心情大不同。 入京的子虽说穷了点,麻烦事多了点,还有个麻烦的仇家要解决,但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七郎坐在对面。应家母女一到动情处便忘了他这外男,母女俩加小阿织在他面前时常抱成一团,他这些天看习惯了。 祭扫竹篮还剩几个子,趁应小和阿织黏黏糊糊互相抱来抱去的时候,他把小竹篮提到面前,给两人剥子。 他这人自带一股闲适风在身上,剥子也显得行云水,就是边剥子边说的一番话过于冷静,以至于不大中听。 “母女深情人肺腑。但恕我多嘴,深情动不了雁家。雁二郎如若不能证实小自愿卖身为婢,他落下迫良家的恶名,只怕要丢官。比丢官更可怕的是,他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丢人。于雁家来说,便是颜面无存,奇大辱。雁二郎必然会千方百计证明,你收下他馈赠的象牙扇,就是自愿卖身。” 应小越听越茫然:“他自己误会了,雁家觉得颜面无存,奇大辱。为了不让雁二郎丢人,我就得卖身给他做婢子?” 七郎淡定地剥着子,“按照雁家的想法,是的。”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觉得,京城的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就是麻烦比想象中更多一点。 今晚铜锣巷住处被人追上门来,好在城北新宅子已经准备妥当,提前住一个晚上也无妨。 应小和七郎商量说,“今晚住七举人巷新宅子?” 七郎却道不必:“慢慢赶路回去,绕路多转两圈,等天黑再回铜锣巷外打探打探。或许追兵已走了。” “怎么讲。” 应小纳闷问,“雁二郎带去的人可不少。如果他一直守在巷子里头堵人怎么办。” 说话间,骡车已经启程走出了两三里路。 漏泽园两扇园门渐渐消失在身后。前方雁家一行人仿佛风卷残云狂奔而去,早没了踪影。 七郎凝视着前方飞扬的尘土,不紧不慢道,“雁二郎生自负。” “自诩聪明又自负的人物,通常都不够耐心。” * 夜笼罩四野。各家厨房升起炊烟时,城外归来的骡车停在铜锣巷不远处的河湾。 去河边洗衣的妇人处略打探,果然正如七郎预料的,下午时铜锣巷来了好一拨彪悍人马。 呼喝不断,搅动得邻里不安,挨家挨户找寻“杀鱼西施”在铜锣巷的住处。 巷子里统共就十几户人家,无甚能隐瞒的,彪悍人马挨家查问,很快锁定铜锁把门、无人在家的应家。 锁定住处后,众豪奴领一位衣着光鲜的郎君步行入巷,门边转悠了几圈。 “瞧着是位矜贵人!” 杨家婶子悄悄说,“在你家门外站不了一时半刻,受不住污泥虫子和返气味,甩袖走了。临走前放话说,杀鱼西施娇滴滴的小娘子竟住在如此烂污地界,仿佛明珠投入淖泥,可惜得很。难道就不想搬去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不想穿绫罗绸缎,过呼奴使婢的好子?他隔再来拜访,有心自然能见面。” 杨家十三岁的小弟哼了声, “贵人带了许多人手,说话好生嚣张,个个都瞧不上铜锣巷的穷家小户,把咱们比作烂污泥——所以没人告诉他们应家过两天就要搬了,你们自有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住,犯不着贵人施舍!” 义母动万分,迭声道谢,“远亲不如近邻!多谢大伙儿帮衬。” 摸黑静悄悄开门回家,应家先挨家挨户送了一回煮子。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