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烬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在院子里等程旷,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而程旷还没有回来。他不由得心烦意,觉得程旷可能碰上什么事儿了。 尤其是那几个无人接听的电话,更加让章烬觉不踏实。 如果这个电话程旷还没有接,他就要去燕石街找人了。 “你怎么还没回来?出什么事儿了吗?” 程旷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不出异常,他着情绪说:“炮哥儿,我没事儿。” 章烬跟程不一样,鉴于这个人隐瞒不报的前科不胜枚举,他对自己的男朋友充了怀疑。章烬仍然不放心:“这么晚了,我去接你。” 程旷说:“不用,你别过来了。” “那你怎么回来啊,现在没公了,你家那边又不好打车,明天还考试呢。”章烬一口气说了一串,最后甚至软硬兼施地威胁他,“实话实说吧,旷儿,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你不说我就过去找你了。” 程旷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生病了,我想在家待一晚。你别管了,早点睡,明天考试用心点。” “旷儿,我去找你。” “我说了没事儿,你别过来,”程旷觉自己情绪正在不断地离控制,说话已经带上了鼻音,“明天一早我就回学校。” 雨打在程旷的眼皮上,他闭上发酸的眼睛,挂断了电话。 章烬听他这样说才稍微放心了,当时他不知道程旷撒谎了。 “明天一早”他并没有回学校,而是直到晚上他才回来。 章烬躺在屋里,听到天花板上方的响动时,蓦地坐了起来。他从屋里出来,扣上门后站在原地顿了顿,知道向姝兰并没有睡着。 但他决心要上去了。 在这一刻,即便向姝兰把门锁住、把楼梯封死,他爬窗户也会爬上去。 “妈,我去找他了。”章烬说。 隔着一扇门,向姝兰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夺眶而出。 ※※※※※※※※※※※※※※※※※※※※ 苦苦苦苦苦尽甘来。 第70章 别对你炮哥儿视而不见的,行吗? 程旷上楼梯时背仍旧微微佝着,就像那天晚上背着程走在的路上一样。眼下他背上已经空了,但那一晚的重量却如影随形,卸不下来。 回到二楼后,程旷下皱巴巴的外套,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冷水像雨一样在脸上淌,洗手间里没开灯,周遭的冷昏暗一如昨晚,程旷一宿没睡,迟来的疲惫爬上眼皮,闭上眼睛几乎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程家停电停了一夜,程旷一直盯着摇摇熄的烛火,他的整个晚上都是在信中度过的。程有德的毒蛇老婆往屋里探了一眼,神神道道地说,蜡烛熄了,人就没了。 程费力的鼾声让程有德怀疑她撑不过今晚,这时候他想起自己是家里的老大,又想起自己孝子的身份,打算在程边守一夜。 他暂时遗忘了和程旷的恩怨,不计前嫌地说:“你回学校读书吧,我在这里守着哩。” 程旷没有回应他。 程有德以长辈宽宏大量的姿态,没跟这不懂事的小子计较,他端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在头旁边的靠背椅上坐下了。 烛光在程的脸上飘忽晃动,程有德看了一会儿,他肯定程会有一段时间短暂地清醒过来,用蚊子大小的声音待棺材里的秘密,接着才会撒手西去。 他要等待这一刻到来。 雨声把夜晚拖得漫长,程有德等得心焦气躁,将桌上的茶端来喝了。这杯茶是他怀着孝子的心给程准备的,现在又回到了孝子的肚子里。 他喝完茶又正襟危坐地等了一阵,程没有半点睁眼的迹象,程有德等得身心俱疲,仰着头睡了一觉,在程的鼾声停下以后,他的呼噜声又响起了。 程旷把窗子关紧,从屉里找出另一支蜡烛备用,程有德老婆毫无据的话和程当初的“命里有劫”像潜行的鬼魅,对它们的防备使他片刻不歇地绷着神经。 蜡烛的火苗在程旷的眼睛里烧了一夜,窗帘透出外面的天光时,程有德老婆的话终于烧成了灯芯上的一缕白烟。 程捱过了这个煎熬的夜晚,程有德从瞌睡中醒过来,震惊地发现他老娘已经清醒了,而且看起来并不像他所料想的那样奄奄一息,她甚至能欠起身体喝程旷给她倒的水。 当程张嘴说话的时候,程有德的另一个希望也落空了——程是不可能向他待棺材里的秘密了,确切地说,即便待了,也没人能听懂。 他年迈的母亲似乎有些痴呆,一下子活回了婴儿牙牙学语的年纪,程有德已经不能从她的嘴里听出一句人话了。 不会说人话的程话却比从前更多,她醒过来以后,拉着程旷的手咿咿呀呀不停地说话,程旷听不懂,只能从记忆中寻找线索,茫然地猜测程想说什么。后来他发现程不需要他回答什么,他扯起嘴角对程笑,程就会眯起眼睛跟着笑。 儿子把后事都商量妥当了,可老太太非但没有咽气,反而活成了一只苟延残的累赘。她失去了劳动以及独立生活的能力,生活起居离不开人照料,程有德大失所望,他不再用孝子的眼神看他老娘,而是用看老不死的眼神看着这个衰老的麻烦。 程有德的毒蛇老婆说:“打电话给老二和老三。” 这一次程有德没有违背他老婆的命令,他再一次拿出了长兄的架势,把两个弟弟叫到一起,他们开始商量服侍老母亲的事。 离心离德的兄弟仨在这时候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血脉亲情,他们不约而同地彼此算计起来。 游手好闲的程有德规划着自己忙碌的未来,认为他同样游手好闲的弟弟程有义应该肩负起照顾老母亲的责任,而程有义则夸夸其谈饭店的火爆生意,指责他大哥没事找事。 程有良是三个人中唯一有正式工作的,原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没想到败在了老婆身上。程老大和老三吵累了,同时想起了程老二,他虽然有工作,但他老婆没有。 三个兄弟经历了一番烈的争吵,最后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从老大开始,一人一个月,轮照顾程。 至此,程的晚年似乎有了着落。 程旷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卧室门口看见屋里的人的一霎间有些错愕,淋浴的水声掩盖了开门声和脚步声,他不知道章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这一瞬间的错愕眨眼就消失了,对于章烬的到来,程旷并不到意外。 最难熬的一夜,他看着微弱的火光想过章烬,骨血里的疯劲不时作祟,让他好几次想抱着这个人狠狠地发一场——但也只是想。 童年时就养成的自我折磨的习惯已经深蒂固,程旷任由这个念头惊涛拍岸般涌来,又被血之躯打回去,牢牢地锢在膛里。 真正见到章烬和想着他是不一样的,程旷愣了一瞬,在黑暗中跟他四目相对,开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 “程旷我·你大爷!” 程旷一开口就被他打断了。章烬早晨考试前特意去了趟第一考场,结果这个王八蛋就没有参加考试。章烬的直觉告诉他,程旷肯定碰上事儿了,但他却无从得知是什么事,只能漫无目的地担忧。 持续了整整一天的担忧令他暴躁极了,一见面就忍不住对程旷骂脏话,简直恨不能把姓程的摁着揍一顿。 “站着别动!再过来我你!” 章烬攥着拳头,五脏六腑像被关在一个火炉里,不得不咬牙克制着浑身的戾气,心里不断涌出的酸疼的挫败令他恨透了眼前这个人。 他清楚极了,程旷就是一只锯了嘴的闷葫芦,要他吐出一点脆弱的真心简直比登天还难,大约不他一把,他这辈子也学不会向人示弱。 可章烬非要他示弱,非要撞碎他那层密不透风的外壳。 他用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恶毒的语气攻击程旷,每个字都像刺一样,刺穿他的口,再血淋淋地扎向程旷:“你多大能耐啊,有什么事儿是你一个人扛不了的?就算被人揍成狗熊了,你他妈也能事儿没有,用不着谁心!” “……当你男朋友真轻松啊,什么事儿都用不着心,子像泡在里似的,高兴不高兴都给喂口甜的。哪天你一去不回了,我还跟个二傻子似的,无忧无虑,眼巴巴地盼着你。你要我上哪儿给你招魂去啊?要不要老子给你表演一个卧轨啊程十三旷!” 这番话说到最后,章烬几乎不住愤怒,浓烈的情绪险些淹没理智、让他不管不顾地嘶吼出来。 “老子他妈欠得慌才管你!” 程旷被章烬这么一通刺,起初有些懵,他一开始并不知道章烬会这么生气。他以为章烬是因为他撒谎而生气,这时才意识到并不是。 他倏地想起那个遥远的除夕,章烬伸进他被子里握过来的手,和那句“我罩你”。 章烬说再过来就他,但程旷没听,章烬自己似乎也忘了。 程旷走向他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当程旷走到他面前时,他才忍无可忍地动手了。 章烬一把抱住程旷,隔着单薄的衬衫,重重地咬在程旷的肩膀上。程旷没躲开,声音发紧地叫了声“炮哥儿”。 半晌,章烬松口了,程旷听见他哑着嗓子对自己说:“旷儿,我知道你能扛,但是不好受你得吱声儿,有我呢。别对你炮哥儿视而不见的,行吗?” 程旷偏过脸,在章烬耳朵上亲了一下,然后说:“出事儿了,昨晚差点没过去……现在没事儿了,你别担心。” 他把漫长的夜晚、不安和折磨,用简短的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带过了,同时自欺欺人地隐瞒了在背上的重量。 章烬再一次被喂了一口甜的,苦的那部分被程旷带进了梦里。 章烬时隔许久,终于又一次和程旷挤在窄小的单人上,很快就睡着了。从那一晚开始,程旷到背上的重量一天天更重了。 一模考试结束后,石韬把程旷叫去办公室谈话。 他还记得自己刚当上七班的班主任没多久时,程旷期中考试有一门缺考,最终的成绩让全办公室的老师大跌眼镜。 石韬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同学是块读书的料,前途不可限量。 后来程旷的表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程旷在平行班,但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排在年级前十,即便在实验班都是拔尖的人物——这还只是高二上学期。最难得的是他身上不骄不躁的品质,石韬见过很多有天分的学生,能沉得住气、稳得下来的太少了。 从程旷放弃去实验班的机会、选择留在七班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学生不一样。石韬本人并不认为换班是件百益无害的好事,离开一个已经悉的集体、在高强度的学习中分心适应新集体,其实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进入高三后,程旷给了石韬很多惊喜。他发现这个学生能把成绩稳定在一个拔尖的高度,并仍旧铆着一股劲往上爬。 这次一模考试,是高考以前石韬最看重的一场考试,七班的老师聚在一起讨论过,都对程旷抱有极高期待,认为他有实力冲第一,代表四中跟附中重点班的学生一争高下。 ——谁知道程旷两场考试都缺席了。 但这并不是石韬把程旷找来谈话的全部原因。成绩尚未向学生公布,石韬已经看到了排名表,撇开缺考的语文和数学,程旷的理综和英语水平明显下滑了。 他猜测成绩下滑的原因跟这次缺考的原因相关,可程旷没有细说,只是告诉他家里出了点事。章烬那样迫都没有从程旷嘴里出来的东西,石韬最终也没能知道。 他唯一能看到的是程旷的状态变差了,这个他格外看好的学生,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正在走下坡路。 第71章 旷儿,你别折腾自己了。 程旷闷葫芦的修为很高,心里藏着事情,还能不声不响地扮演好学霸和男朋友的角,章烬几乎没能从他身上瞧出任何端倪。 白天他维持着负重若轻的假象,到了晚上,肩膀上的重量加倍地着他,这股重量甚至进了他的梦里。 程旷总是梦见程爷爷,梦见爷爷背上的苦命痣,梦见程收拾遗物时,在程爷爷放烟的屉里看到的一沓钞票。 那沓钞票不多,程爷爷将它们码得整整齐齐,盖在烟盒底下。程有德不知道,那一小沓钞票就是自己夜惦记的遗产。 他一直把自己的老父亲当作一本只进不出的存折,以为程爷爷一把年纪,花不了钱——就好像自己成天发愁的衣食住行到了程爷爷这里,统统都打了折扣,变得无关紧要。 后来这沓钞票被程拿出来给程旷租房子,剩下的一部分进红包里,在程旷临出发前,悄悄地放进了他的衣兜。 梦里的程爷爷走进夕里,不疾不徐地,跟太一起沉入山背后。程旷看见程迈开腿追赶程爷爷,然后在窄巷里摔了一跤,没人去扶她。 夜幕飞快地降临,一场大雨瓢泼而下,程旷梦里的自己从家里跑出来找程,离开家门的一瞬间,房子在风暴中塌了。 他在雨中狂奔,仿佛逆溯时间之,越跑越小,身体回到了手无缚之力的年纪,再也撑不起倒塌的屋顶。 FOnDy.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