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干什么去?” “里面太热了,我嫌闷,出去透口气。” 说完,推开门就出去了。 赵夫人有些不理解:“外面那么冷,大人的护卫他……?” “无妨。”杜昙昼道:“他总说他在焉弥冻惯了,嫌缙京冬天太热。” 这是他第一次在两位女子面前提到焉弥。 赵夫人从小听多了家里大人说的故事,在她心里,焉弥人就跟青面獠牙的怪物没有分别。 杜昙昼的话让她吓得捂住了嘴:“莫护卫是焉、焉弥——” “不是啦。”怀宁让她不要怕:“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莫迟他是夜不收,那个逃到焉弥去的舒白珩就是他杀的。” 赵夫人大大松了口气:“是了,妾身怎么都忘了。” 怀宁看了看杜昙昼,问:“说起来,其实杜侍郎和他们打过仗,焉弥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能告诉本么?” 杜昙昼笑着说:“回殿下,臣返回缙京已有八年,过去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不如你去问问莫迟,他是最了解的。” “去就去!”怀宁拍拍手站起来,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她走后,赵夫人马上低声音问:“方才杜侍郎为何见怀宁进来就不说了?难道……连她也要瞒着吗?” 杜昙昼同样放低了声线:“夫人,我冒昧地想要请教几个问题,请您为我解惑。您当时初嫁入赵府,是不是为府里采买了几个下人?” “是的,那时妾身见府内仆从甚少,连妾身娘家一半都不到,担心府中事务无人持,便找人牙子买了几个小厮侍女,可有何不妥?” 杜昙昼:“您刚入缙京,是如何找到可信的人牙子的?” “这……是怀宁帮妾身找的,她是妾身在京城唯一认识的人,她找了个自己用过的人牙子,为府里买了好些下人丫鬟,就连之前总是陪同妾身出入府的小厮侍女,也是那时买进来的。” 杜昙昼问:“其中包括一个叫包二的么?他进府后负责赵公子书房的洒扫。” “妾身不记得了。”赵夫人有些为难:“或许大人可以去赵府提审管家,他应该记得住。” 杜昙昼点点头,不置可否。 片刻后,他换了副语气,正道:“夫人,眼下调查已经有眉目了,只是有件事仍需夫人帮忙?” “大人只管说,妾身定然相助。”赵夫人眼神坚定。 屋外,沉的夜下,莫迟坐在廊边,望着面前的片片枯草。 这座宅子除了个看门老头外,无人打理,原本是花园的地方,如今只剩遍地干枯的花枝了。 怀宁也不在意,在他旁边席地而坐。 莫迟对过于主动热络的人,都保持着很高的警惕,见她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远方。 怀宁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橘子,送到他面前:“还有一个,给你吃吧,看你喜的。” 莫迟就像闻到了味的猫,了鼻子,一点点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会儿,从怀宁手里接过了橘子。 “哎呀。”怀宁突然低低叫了一声。 莫迟忙问何事。 怀宁的视线追向他的手:“没什么,你的掌心好糙啊,硬得像锉刀。” 莫迟一怔,看了看自己的手,问:“殿下还见过锉刀。” “当然啊。”怀宁把自己的手摊开给他看:“你看,本手里也有老茧,我们彼此彼此。” 莫迟低头看去,没想到怀宁这个只有十六岁的皇室郡主,掌中竟然有五六个硬茧。 看出他的好奇,怀宁笑道:“你知道本家里的事吗?就是本爹娘亲友全都被杀了,只有本活下来了这件事。” 她说起自己的惨痛往事,语调轻松得就像是在和莫迟讲笑话。 “本当年被软在府,起初府里除本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如同一片死地,本连着几天躺在榻上,不吃不喝,以为自己也死掉了。” “后来有个老嬷嬷,从前在本家里服侍,后来本落难,她居然主动向太后请求来照顾本,而太后竟然也答应了。她来之后,本就有饭吃也有水喝了。” “但很快,我们两个都没吃没喝了,因为府里的存粮用光了,我们向看守的侍卫苦苦哀求,求他们跟我们送点粮食进来。他们一开始愿意,后来就不愿意了。” “没办法,本和嬷嬷就把麦粒埋进土里,试着自己种地,结果居然种成了!” 怀宁语带怀念:“没想到吧,本这个大承郡主,可是在自家府里种了好几年地呢!” 莫迟剥着橘子皮,默然不语。 怀宁骄傲道:“怎么样?本也不输给你这个夜不收吧?你们至少不用亲自种地吧。” 怀宁比养在深里的公主多经历了许多苦难波折,但她到底也只是个自幼在京城长大的皇家女儿。 在她看来,她被软在府、艰苦过子的几年时间,就是世上最凄惨的遭遇了。 夜不收也不过如此吧? 她的言语里有一派纯然的天真,这种天真有时十分致命。 莫迟默默掰下一瓣橘子,进嘴里。 怀宁问:“焉弥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像京城这般……看似一派平静繁荣之相,内里却暗汹涌么?” 她的声线渐渐低沉下去,说出的话也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焉弥……”莫迟想了很久,仿佛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焉弥很冷,比京城最冷的冬天都要冷上许多,那时我们潜藏在焉弥军营,为了打探清楚对方的真实兵力,在齐的大雪里,一趴就是好几个时辰。” “有的人回到柘山关内后,一摘蒙在脸上的帽子,耳垂就会直接从耳朵上掉下来半块,一点疼的觉都没有,也不会出血,都是被冻掉的。” 莫迟将烤黑的橘子皮放到身边,用手剥着白的橘丝:“焉弥人以敌军的眼睛或者心脏论功行赏,夜不收若是被他们发现了真实身份,大都会被剜眼或者剖心。亲眼看着同伴被如此杀的场景,我经历过许多次。” 怀宁的手不由得捂住口,她瞪大眼睛,倒着冷气道:“那你为何不救他们?!为何要眼睁睁地看着——” “不能救,也救不了。”莫迟目光森然:“一旦出手相救,我的身份就会暴,接着就会和他们一起被杀掉。牺牲了这么多才探听出来的情报,就无法送回关内。柘山关守军得不到准确的敌情,就无法保护毓州百姓。毓州无人保护,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跟我一样,全村上百口人都被屠戮殆尽。” 他侧眼看向怀宁:“只用夜不收的一条命,就能挽救无数百姓。这样的牺牲,如果是殿下,殿下愿意去做么?” 怀宁茫然了。 脸侧忽然到细微的冰凉,她抬起头,见灯辉的照映下,空中漂浮起细碎的雪花。 “下雪了。”她喃喃道。 杜昙昼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听到她的话,也抬头看去:“真的下雪了,这可是缙京城今年的第一场冬雪,以后殿下想要赏雪,就不必去城外山中了。” 怀宁猛地回头,总觉他话里意有所指。 杜昙昼却向她一拱手:“殿下,微臣叨扰已久,这便告辞了。多谢殿下对赵夫人的悉心安置,想来赵将军远方有知,也会对您不尽。” 怀宁站起来,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又恢复了身为郡主的自持:“杜侍郎不必多礼,赵夫人是本挚友,本自会多加照拂。” 杜昙昼颔首致意,随即带着莫迟准备离去。 往大门方向走了几步,忽听怀宁在身后道:“还请杜侍郎费心调查,尽快查明真相,平息风波。” 杜昙昼回身向她拱了拱手,很快同莫迟一起离开了他的大房子。 走在路上,雪越下越大,雪花渐渐有了清楚的形状,从晶莹的六瓣雪花,逐渐变得大如柳絮。 莫迟一直不说话,神情有些低沉。 杜昙昼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出明显的情绪,不觉纳罕道:“谁惹我们莫摇辰不高兴了?” 莫迟回答得很快,完全不假思索,生硬道:“老天爷。” 杜昙昼抬起眉盯着他看了半天,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后,不由得失笑出声。 莫迟的脸又黑了几分。 杜昙昼实在止不住笑意,便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下半张脸,挤出尽量正经的语气,问:“老天爷怎么得罪你了?你说,我去找国师,让他焚香念咒给老天爷告状去。” 莫迟抬眼看了看纷飞的大雪,少顷后,低声道:“我不喜冬天,也不喜下雪。” “为什么?”杜昙昼惊奇道:“京中人士个个都赏雪,你看怀宁,恨不得跑到山里赏雪去,你为何不喜?” 莫迟动了动嘴,咕哝道:“……下雪了就没好事,又缺衣少穿,又没有粮食,又要见血……总之在我的人生里,关于下雪就没什么好的回忆!” 杜昙昼怔了怔。 前方不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红薯——烤红薯——!还有香的糖炒栗子——卖红薯喽——卖栗子!” 杜昙昼甩开莫迟,大步走上前,背影看上去还有几分急切。 莫迟扬了扬眉,在后头慢悠悠地跟上,等到走到摊贩面前,杜昙昼已经称好了一纸包的板栗,正在炉膛里认真地挑红薯。 莫迟打趣道:“堂堂杜侍郎,也喜吃这种平民食物?” 杜昙昼没搭理他,扒在炉膛旁边,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去。 杜侍郎没买过菜,也不知长成什么样的红薯才甜,挑细选了半天,最终决定尊崇一条最古朴的真理——挑大的。 “要这个。”他指着炉膛里最大的红薯,对小贩斩钉截铁地说。 他表情严肃凝重,就像做出了什么影响人生的重大决定一样。 小贩用火钳钳出一个,放在秤上约了一下:“哟,这红薯真大,足足有一斤一两!” 杜昙昼付了板栗和红薯的钱,也不急着走,站在摊位旁就开始剥红薯皮。 莫迟出了一点惊奇:“就这么急着吃吗!” 刚出锅的烤红薯烫得离谱,杜昙昼一双没干过活的手,边撕着红薯皮,边被烫得直气。 “呼——呼呼……” 他连吹气带摸耳垂,到底是忍着烫,剥出一块完整的红薯。 杜昙昼将烤得发亮的红薯捏在指尖,用力吹了吹了,随后不由分说,直接到了莫迟上。 莫迟一愣,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把红薯吃到了嘴里。 他嚼着红薯,圆眼微睁,睫不自觉眨了好几下,浓密的睫羽颤动,像小猫爪子一样,轻轻拨在杜昙昼的心弦上。 杜昙昼定了定神,问:“甜么?” 当夜不收的时候,莫迟没少吃红薯,外入冬后,能吃的食物就那几样,翻来覆去地吃了好几年,到后来想到就觉得腻得慌。 关外的红薯又干又噎,吃一口要猛锤口几下才能咽得下去。 京中的烤红薯却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品种不一样,这里的红薯甜中带,一点筋都没有,咬在齿间黏糊糊的,像是在啃麦芽糖。FOnDy.NeT |